热气球逃逸之后

热气球逃逸之后

一个女人在热气球上坠亡,所有证据都指向她的男朋友——热气球驾驶员。

2021.06.01 阅读 546 字数 6836 评论 0 喜欢 0
热气球逃逸之后  –   D2T

飞机落地滑行时,巨大的冲力使栗山觉得自己无可阻挡,这是她最爱的时刻。相比之下,她不喜欢在热气球篮子里落地的感觉,“扑通”一声闷响,显出“不过如此”的疲态。热气球点火升空的过程她倒是喜欢,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迸出五米高的火焰,随着一声爆炸似的巨响。第一次乘热气球时,艾伦反复告诉栗山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栗山不耐烦地点头,但火苗蹿出来的那一下,她还是吓了一跳。惊惧感让栗山对热气球产生敬畏,继而生出了爱。

栗山曾经对艾伦也是这样。可是现在,栗山和艾伦之间只剩下一个五岁的女儿,山娜。

圣诞节快到了,栗山琢磨着给山娜买什么礼物。山娜十个月之后,栗山就再没见过她了。五年多过去,也不知道山娜长成了什么样的孩子。最后,栗山在机场商店里拿了一套芭比娃娃。她特意选了橱窗里摆的那套,这样能说明她并没有用心挑礼物,就不怕被艾伦现在的女朋友笑话了。

栗山像是山娜这么大的时候,梦想就是做芭比娃娃的设计师。那时她的书架上有一本书介绍芭比娃娃的沿革,里面的娃娃一会是新加坡航空的空姐,一会是可口可乐公司的售货女郎。年幼的栗山也想把自己千万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打包在给芭比娃娃的装扮里。再长大一点,栗山转念决定当作家,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栗山也不是个正儿八经的作家。她的专职是日英笔译。栗山翻译十本小说,大概有一两本让她丧失当作家的信心,有八九本让她觉得,自己也能写。带着这八九分的自信,栗山断断续续写到现在,大部分的稿子还是积在电脑文件夹里。要说她的作品哪里差点意思,大概是其中的可预测性,故事平稳,人物保守,读者从中找不到刺激。读过栗山小说的前辈告诉她,作家是充满好奇心且迷恋危险的一群人。听到“危险”这个字眼,栗山脑子里闪过一团火光,她的体内其实一直有这股莫测的热浪暗涌,只苦于在现实中找不到引发它的可燃物。她曾经以为,艾伦会是这个可燃物。

翻译做了十多年,栗山还是常常找不到某个英文词汇在日语里的对应,不管怎么讲都差点意思,最后不得不用片假名的音译。每每此时,栗山感到巨大的寂寞。

同样的寂寞,栗山和艾伦在一起的时候也能感受到。

栗山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的停车场,艾伦打电话来说堵车,需要再等半小时。栗山靠在路障上,看到远处缓缓升起几个热气球,算了下日子,看来运动员们要为下一届的热气球大赛训练了。

六七年前,栗山从冲绳来到佛罗里达,一边写作一边做笔译,遇见了彼时还是热气球运动员的艾伦。她溜进训练队,求艾伦带她坐热气球,希望腾空的经历激发她作品中对危险的感悟。栗山说:“我是一个作家,我需要素材,你带我坐热气球,我写你。”艾伦被逗笑了,他让栗山等到傍晚,那时候气流最平稳,飞行最安全。

火焰升腾起来,伴着巨响,热气球越飞越高。栗山转头问艾伦:“我们在哪”。艾伦操纵着热气球,一脸平静地说:“Kiss Me。” 栗山感到奇怪,可是立马挽住艾伦脖子,在他深绿色的眼睛上亲了一下。艾伦吓了一跳,热气球的篮子摇摆了几下。艾伦控制住热气球之后,非常生气地警告栗山,这样对热气球驾驶员非常危险。栗山莫名其妙。

着陆后,艾伦说再也不让栗山乘自己的热气球。栗山脾气上来,在艾伦胸口打了一拳,说:“明明是你说‘Kiss Me’的。” 艾伦愣了一下:“我说的是‘Kissimmee’。” 栗山才明白,那是热气球的起点,基西米市,有一个浪漫的、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那天以后,栗山不知道又乘了多少次艾伦的热气球。在空中时,艾伦写着“10”的号码衣被风鼓起,他那写着“10”的热气球也圆滚滚得可爱。十号是艾伦自己选的,他认为这是一个圆满安稳的数字。栗山在佛罗里达开始创作她的新小说,就叫做《十号风船》。而这次栗山写的是一个冒险故事。

现在这部小说还在栗山的电脑里不见天日。栗山等艾伦等得不耐烦,打开电脑修改翻译稿子,无意间瞥到了写着“十号风船”的文件夹。上次遭到出版社退稿后,栗山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改它。其实,栗山不知道该不该改。她相信作品有自己的命,像人有基因,第一遍写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改也没大用。想到这,栗山担心起来,山娜会不会和艾伦一样?

 听到有人按喇叭,栗山回头看到艾伦那辆白色旧丰田。刚认识艾伦的时候,他就开着。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栗山巴望着,先看到了艾伦的肚子。以艾伦现在的身材,就算他想再做热气球运动员也不行了。热气球一个大球,加艾伦一个小球,栗山想到这不禁笑出来。

艾伦看到栗山冲他笑,也笑了起来。“好久不见”,艾伦提了下腰带。“最近还好吧?”栗山问。

“好” ,艾伦说,又补充道,“维修的活很多,今天来还请假了呢”。 栗山刚想问山娜怎么样,又听到一声鸣笛。艾伦有些尴尬,栗山往白色丰田看去,副驾驶里有一个纤长的人影,肯定是艾伦现在的女朋友了。

“让山娜出来吧。”栗山说。艾伦打开后座的门,向里面招手,耐心地招呼车里的女孩出来。栗山站的位置看不到车里的情况,她握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像是迎来了第二次生产,她甚至比第一次还要紧张,不知道一会出来的山娜什么样子。

半天没有动静,艾伦半个身子探进去,把山娜抱了出来。山娜仍然一只手拉着安全带。栗山走过去,尽量面带微笑,目光上下扫描着山娜,期待从她身上看到哪怕一丁点自己参与过她的生命塑造的证据。山娜稀疏的褐色头发贴在突出的额前,鼻子小巧挺拔,嘴唇厚嘟嘟的,嘴角向下,那对和艾伦一样深绿色的眼睛始终不敢看向栗山。她简直是稍稍扁平化之后的艾伦。栗山惊讶自己的基因怎么如此弱势。“长得像艾伦也好”,栗山在心里安慰自己,“起码不像自己,没后脑勺,这样扎马尾好看”。栗山顺手想去抚摸一下山娜的小脑瓜,山娜躲开了。

艾伦蹲下来看着山娜,说:“我们是不是说好了?今天和妈妈玩一天。” 山娜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晚上八点,就在这里,要注意安全”,艾伦摸摸山娜的头。栗山想自己的女儿里里外外都不像自己,她小时候就爱跟着陌生人走,父母心烦得不行。后来,离她家三百千米的一个城市里发生了连环杀人案,目标都是四到十岁的小女孩。栗山的父母整整一年禁止她在院子以外的地方玩。

那一年让栗山对危险产生了迷恋,但为了不让父母为她担忧耗神,她把这种迷恋深深压抑在心里。她对很多事物的爱都来源于此,包括对人。曾经艾伦让栗山疯狂,在热气球上的时候,栗山明白自己整个生命都在艾伦那里。

但栗山看错了艾伦。尽管艾伦的职业是驾驶着热气球进行各项探险,然而他对危险感的抵抗力很低。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艾伦从事热气球项目的第十三年,他出了一次事故。当时艾伦带着十二名乘客进行热气球体验,上升到六百多米的高空时,突遇狂风,热气球被卷得越来越高。艾伦当机立断,组织乘客跳伞逃生。人们一个个跳下,热气球变得越来越轻,上升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篮内只剩下艾伦和一对情侣。艾伦指导两人跳伞时,其中的女人突然脱掉了降落伞,死死抓住热气球的缆绳,拒绝跳下去。艾伦想给女人重新穿上,女人却做出要沿着缆绳往上爬的架势。艾伦拉住男人,让他先跳。男人绝望地看着女人,女人却面无表情,坚定地摇头。热气球越来越颠簸,顶上已经出现了破洞。 艾伦当机立断,带着男人跳了下去。

第二天,坠毁的热气球在附近的山地被发现。事故中,热气球上加上艾伦共十三人,十二人获救,只有那个女人失踪。坠毁的地点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山娜在试衣间里试一条短裤,栗山坐在童装店的沙发上等着她。一路上,山娜都不怎么说话,栗山问什么,她就简单回答。

“要上小学了吗?”

“明年。”

“喜欢什么颜色?”

“绿色。”

“周末爸爸都带你做什么?”

“去公园放风筝。”   

栗山想来想去,只好带山娜来买东西,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她不断想着刚才山娜说的“去公园放风筝”,心里不是滋味。艾伦把以前的自己都抹掉了,并且他还继续从山娜身上抹掉栗山的那一部分痕迹。

“咚咚咚”,栗山听到山娜的试衣间里传出敲门声,她走过去,隔着门问:“试好了吗,山娜?”

“门打不开了”,传出山娜的声音。

“你别着急。是不是反锁了?”栗山突然想到,五岁的孩子懂不懂反锁是怎么一回事。

“嗯,但是从里面打不开。我试过了,弹不起来。门把手向上抬也不行,我才敲门的。你能不能叫人来?”栗山很吃惊,山娜的声音很镇静,一连说了比刚才在车上加一起还多的话。

栗山叫来售货员,两个人鼓捣了两分钟,门开了。山娜走出来。栗山想摸摸她的头安慰一下,山娜还是走开了。“你饿了吧?”栗山在背后叫住她,山娜点点头。

栗山带山娜来到一家日式餐馆,她有意唤起山娜身上属于自己的部分。“刚才你做得很好,谁教你的?”

“爸爸,”山娜小口喝着面前的冰水,“爸爸给了我一本安全手册,上面有应对各种紧急情况的方式。”

栗山知道那次事故给了艾伦严重的创伤,她的性格又把伤害加深了一层。当时栗山紧紧抱着劫后余生的艾伦,目不转睛。艾伦以为这是一种后怕,但其实栗山眼睛里闪烁的全是兴奋,她对艾伦的爱到了极点。

“那个女人肯定死了,尽管没找到她的尸体。我失职了,我没有把所有人安全带回来”,艾伦躬着背,看着地板。栗山亲吻他深绿色的眼睛,说:“太神奇了,奇妙的故事。”艾伦嘴唇动了一下。过了很久,艾伦说:“栗山,我决定退役了。”

栗山的大脑当然能理解艾伦的决定,但她的手突然不想挽着艾伦了。艾伦不是一个冒险家,他只是一个运动员,栗山才意识到。艾伦告诉栗山,他本来以为生命是可以把握的,只要他掌握好安全事项,熟悉逃生技巧,但是最后他还是让一个人丢了性命。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知道她的想法。”

“她只是太害怕了,是我没有做好乘客的心理建设。”

“艾伦,不是所有人乘上热气球都指望着落地。热气球是上升的,上升,再上升,一部分人着迷于此。她或许一时着了迷,你想象一下,风暴里,在热气球上漂泊,不断升高……她或许真的想死,这才是她的救赎。”栗山边说边打开电脑敲字。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艾伦突然暴怒,关掉栗山的电脑,摔门而出。

栗山点了炒饭,山娜要了寿司拼盘。栗山问山娜哪个寿司最好吃,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山娜指了指加州卷。栗山有些愠色,“加州卷不是寿司。”山娜不说话,大口吃下一个,作为无声的反抗。栗山认为加州卷是美国人自大保守的食物,像是“公园里放风筝”一样无趣。接着,栗山看见山娜把芥末卸在酱油里,黑黑绿绿一摊,然后又把寿司的醋米放在里面,米粒立刻散了,山娜用小勺捞。栗山说:“不是这么吃的。”山娜说:“这么吃也没有危险。”

栗山有点后悔,自己对女儿的嫌弃表现得明显了一些。她想找点话题:“爸爸还教了你什么安全事项 ?”山娜说:“好多。”

栗山犹豫了一下:“那他有没有说乘坐热气球的安全事项?”

“爸爸说根本不要坐”,山娜回答。

艾伦消极了很长一段时间,栗山总希望他恢复以后能回到热气球上。直到有一天,艾伦说自己被安排了热气球检修的工作,同时给乘客做安全指导。栗山对艾伦彻底失望了,脱口而出:“你以为安全指导有用吗?你我之所以现在活着,只是概率问题!我告诉你什么最安全:根本不要坐!”

五个月以后,栗山生下了山娜。再一个月以后,栗山跟一个诗人跑回日本。再五年以后,艾伦把“根本不要坐”这句话告诉了山娜。

栗山和诗人乘坐的飞机在那霸机场上空准备着陆时,她才想到,艾伦的热气球再怎么飞,也没有飞出过佛罗里达的尾巴。栗山现在爱这个诗人,诗人为她写诗:“美丽的女行者,这时你还不知道路有多远,不知道我终将为你写一首诗。”栗山夸赞诗人,说他一字千金。

诗人一边写诗,栗山一边完成《十号风船》的小说。小说里,栗山写到,一个女人在热气球上坠亡,所有证据都指向她的男朋友——热气球驾驶员,而他需要证明清白。

山娜把酱油里的米粒捞干净了,栗山结了账,问山娜想做什么。山娜摇摇头。栗山看到远处的热气球,心动了一下。她查了查地图,这里到基西米来回只要一个半小时。

栗山带着山娜坐上车的时候,兴奋极了。她好像绑架了一个孩子,为了让她领略一下真正的生命。实际上,这次来佛罗里达探望山娜之前,栗山有过把山娜偷回自己身边的念头。但看到山娜以后,栗山没有了同她生活的欲望。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没有养育一个孩子的经济能力。

《十号风船》完成后,栗山投稿到出版社。等了两个月,等来了退稿信。编辑的意见是:小说写到最后也没有讲清楚悬案到底怎么回事。栗山反驳:根本没有结果,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悬念吗?可编辑只是怀疑她动笔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好结尾。也许的确是这样,栗山当时坐上艾伦的热气球,也没有想好怎么逃生。垂头丧气的栗山回到公寓,发现诗人不见了,然后发现自己的存款也不见了。最后她在床头柜看到她那一字千金的诗人留下的字条,上面写了十几行“对不起”。栗山算了一下,扣除自己的存款,诗人还多给了几千金。

栗山带着山娜在热气球基地排队,她特意选择了十号。这将是她第一次乘坐没有艾伦驾驶的热气球。山娜的手心出了汗,她第一次主动开口,问栗山热气球为什么能飞起来。栗山说,因为热气密度小,轻,就能飞起来。栗山觉得,自己的生命大概密度比艾伦低,比山娜低,低很多很多,低到她从来都是漂浮着,上升,再上升……

栗山手心一滑,发现山娜挣脱了自己,站到队伍外。“你干什么?”栗山问。

“我不坐热气球。”山娜坚定地说。

“为什么?”栗山问。

“爸爸不让。我不坐。”山娜更坚定了。

栗山感到新的懊丧。刚刚问山娜为什么不坐的时候,栗山多么希望她哪怕说一句“害怕”。一路上,栗山注意到,山娜几乎只说动词和名词,但她像山娜这么大的时候,就爱用形容词了。在学英语的时候,栗山也最喜欢积累形容词,尽管她在日常对话中发现还是动词名词最有用。她知道世界上有人用动词名词就能生活得很好,可她偏要奢侈到去搜刮形容词,再奢侈一点,还要用副词。     

栗山不再强求,拜托工作人员帮忙照看山娜。

热气球上升,栗山俯瞰渐渐变小的佛罗里达。火焰蹿起,倏的一声巨响,栗山想起刚才山娜指着热气球叫“Balloon! Balloon!”。相比起“风船”,栗山更喜欢英文里的这个词汇,双唇音听起来有种爆炸的感觉。这是栗山认为的气球该有的结局。但是“风船”,介于唇齿音和舌根音之间,是轻轻送气的感觉,像是悄无声息的落地,缺乏危险感,也就没有生命感。

升到六百米左右,热气球有轻微的晃动。栗山瞥了一眼驾驶员,严肃的神情像是当时回答“Kissimmee”的艾伦。栗山后知后觉,自己和艾伦的分歧在那时候就存在了,那是“Kiss me”和“Kissimmee”的分歧。既然山娜和艾伦一样,希望以后她能遇到一个和栗山一样的人,搅乱一下她的生活,然后带着失望离开。

热气球篮子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栗山没有站稳,跪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人们尖叫着乱成一团,头顶起了狂风暴雨,热气球被大风卷着不断摇动,不断升高。

“大家不要惊慌,按照安全指导,准备跳伞!”驾驶员声嘶力竭地喊叫。

栗山看着乘客一个个闭着眼纵身一跃,有点茫然,她根本没有认真听安全指导。热气球上乱成一团,只有栗山静静看着摇摆的球体。佛罗里达离她越来越远。上升,再上升,栗山在高空感到迷醉。她给《十号风船》想到了结尾:坠亡的女生应该是自杀。热气球被撕开一个洞,仿佛生命向栗山洞开了直上云霄的大门。这次,故事的结尾一定会是出人意料的,她被狂风裹挟的身体会构成全篇最惊人的句号。所有人听到这个故事,一定都会倒吸一口冷气:这太危险了!这真的意料不到! 

不顾驾驶员的叫喊,栗山用手把住缆绳,像是要往洞口爬。风声和尖叫声中,她隐约觉得驾驶员的声音很像艾伦,对她说:“过来!跳伞!”栗山回过头,恍惚之间看到了艾伦那次事故中的男人,男人也有深绿色的眸子,哀求地看着自己。

“艾伦,那个女人一定是自己想跟热气球一起走的,一定的,一定的!”

“过来!跳伞!”驾驶员还在叫。栗山不理睬,反正他最后一定会自己跳下去的。

“妈妈!”栗山听到有孩子的叫声,心里一紧,她想山娜在下面等着她,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她能安全回家。艾伦一定教过她,和父母失散了要去找警察。

“妈妈!”栗山又听到一声,回过头,她以为自己仍然在幻觉里:山娜正穿着降落伞,在驾驶员的怀抱里。“妈妈!快跳!爸爸说过,热气球事故要跳伞逃生!”

“你还愣着干嘛!快跳!”栗山呆立着,驾驶员趁机拉过她,帮助她和山娜跳出热气球。降落中,栗山看着山娜深绿色的眼睛,惊讶着,她的生命还在艾伦那里,艾伦用尽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牵绊,救了她一命。

栗山和山娜并排躺在医务室休息,艾伦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没事吧?”栗山转头问山娜。

山娜摇摇头。

“你怎么上去了?”栗山的语气里没有责怪,是单纯的好奇。

“我看到你踏上热气球的一刻,脸上很开心。”山娜认真地说。栗山舒了一口气,她的孩子终于说了一个形容词。

“来,让我给你扎个辫子吧。以后估计没机会了。你爸爸肯定死也不让我再见你了。”山娜走过来,露给栗山后脑勺。栗山抓了一把她的头发,扎起来,从侧面一看,笑了。原来山娜和自己一样,没后脑勺,扎起马尾,头是扁的。

山娜被艾伦接走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的气球,嘴里重复着一个艾伦听不懂的词,他只能听出轻飘飘的、气流擦过嘴唇产生的发音。艾伦问山娜在说什么,山娜摆一摆气球,说这是栗山送给她的圣诞礼,用来回报艾伦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吕默
Jun 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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