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语症

猫语症

我只是很遗憾,奶奶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却没有想过治好她。

2021.04.23 阅读 1245 字数 3780 评论 0 喜欢 0

高三暑假的时候,我跟以往所有假期一样,到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临行前父亲特别叮嘱我多陪奶奶说说话,不仅是因为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在家乡度过的假期,更是因为一个月前,爷爷去世了。

爷爷是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死的,所以当时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他的尸体在那片稻田里躺了一个钟头,才被来叫他回家吃饭的奶奶发现。因为要考试的关系,爷爷的事情我一直都不知道,甚至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后来父亲告诉我,奶奶对爷爷的离世似乎无法接受,她不跟任何人讲话,也没有掉过眼泪,大家都担心她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

所以考试一结束,父亲就把我送上了去乡下的长途客车,“奶奶最喜欢你,只有你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他是这样说的。

奶奶住的村子在山里,漫山遍野不是一块一块的农田,就是一片一片的竹林,在它们之间的就是村民的瓦房,户与户往往隔得很远,白天能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在自家的坝子上跳来跳去,到了晚上,房子就变成了点缀在各处的灯光。

奶奶的家在村公路的背后,我叫了一声,但没有人答应,推了推门,门没锁,走进去就是堆满柴禾的厨房,看见奶奶正坐在灶门口的椅子上,抚摸着趴在她膝盖上的条纹土猫。

“奶奶。”我喊道。

奶奶抬起头,看见是我,这才有了笑容,她举起那只猫,晃晃它的爪子,然后对我说:

“喵……”

奶奶没有疯,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就在我“吸溜吸溜”地吃下一大碗面条的时候。

奶奶煮的面条格外好吃,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家种的辣椒更有味道,也可能是镇上打的面条比城里的劲道,要不然,说不定跟灶里的火也有关系,那些在里面熊熊燃烧的秸秆、竹藤,都带着乡野的原始气息。

“我是在学这只猫说话。”奶奶一边把她碗里的面条挑给我一边说。

“够了,够了,我吃不下那么多,”我架住她的筷子,“为什么要学猫说话?”

“这只猫是你爷爷变的。”

我的筷子差点掉下来,我看向那只猫,它趴在一把竹藤椅上,也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两只耳朵警觉地竖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对它不利的讯号,“怎么可能?”

“你爷爷走的那天,前脚刚走,这猫就跑我们家来啦,也不晓得打哪儿来的,来了就不肯走,天天跟我后面。”

我搁下筷子,“只是巧合而已。”

“哪有这么巧?”奶奶起身把猫抱过来,指着它的眼睛,“你看嘛,它的眼睛是大小眼,左边这个眼皮耷下来,显小,跟你爷爷一样,还有,”她又掰开它的嘴巴——猫用后腿蹬了奶奶的手几下,“你爷爷左边犬牙断了半截,你看它的牙齿。”

果然,猫的嘴里也长着一颗断牙,大概因为它很不擅长吃鱼骨头吧。

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父亲说他一辈子从没闲下来过,农忙季节就不说了,即使是农闲时候,他也会砍一堆竹子回来,削成藤条,编织竹筐、竹篓、竹篱笆,要么自用要么送人。爷爷这样的人,死后怎么会变成懒散成性的家猫呢(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只猫打了个哈欠),就算真有转世的说法,也是变成老黄牛更合理吧?

“反正我是不信。”

“年轻人爱信不信。”奶奶把剩了一小半的面条碗放到地上,那只猫“嗖”一声窜下去,几乎把头栽进碗里,它自然不会像人一样吸面条,所以一口一口咬断,吃起来挺费劲。

“没出息,猫竟然喜欢吃面条。”

“我说了嘛,这就是你爷爷变的,你爷爷也喜欢吃我煮的面条。”

奶奶家的房子很大,宅基地反正是自己的,家家户户都会砌个两三层,当初爷爷奶奶决定把瓦房翻新成楼房的时候,规划了四五个卧室,说是一个留给我爸,一个留给二姑,一个留给小姑,还有一个留给我。

我现在就躺在这个房间的双人床上,奶奶曾经在年夜饭上说她就盼着这张床什么时候能睡上两个人,我爸赶紧打哈哈,说她教坏小孩子。

我心烦意乱地用手机浏览新闻,乡下网速很慢,半天都刷不出一个网页,就在我心急得几乎要把手机扔出去的时候,窗外传来了猫叫的声音。

奶奶的房间在上风向,夜里起风的时候,他们房间的声音就会传过来,两个人的对话内容并不丰富,大部分都穿插在他们看电视中间,奶奶偶尔会问一句“这个人叫啥?”,爷爷如果没睡着的话也会嘲讽一两声:“你看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那个人是坏的啊?”但更多的时候,爷爷都会早早地开始打瞌睡,如果是夏天,会听见奶奶拨弄蚊香的声音,要是冬天,她会慢悠悠说上一句:“你看你,又不盖好。”

所以,这个时候听到奶奶和那只猫对话,我就忍不住猜测,她和它究竟说的是什么,还是在讨论无聊的电视剧么?不知道猫呼噜呼噜起来会不会比爷爷的鼾声还要响,如果是我,一定会问问它有没有收到我烧过去的折纸农具——感觉会是很有趣的玩具,不管对于爷爷还是猫。

在奶奶家的休闲并没有太多选择,小姑还没有嫁人的时候,奶奶曾经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教会我打麻将——大概是我太笨才会学那么久。四个人往桌边一坐,奶奶摸到好牌总忍不住笑,小姑喜欢使诈,爷爷不苟言笑,总是悄无声息就胡牌了,唯独我是新手,每次都像好学生一样坐得端端正正。大家能这样打发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最后都会在爷爷的抱怨声中结束,“坐久了腰疼”,“瞌睡都打出来了”,奶奶就一边收拾一边挖苦他说:“你编竹筐子还不是一坐几个小时,没听你说腰疼”。

后来小姑出嫁,这样的牌局很难再凑齐,我便迷上了钓鱼。门口的池塘里有爷爷养的鱼,年关这家送几条,那家送几条,年年如此。等我置办好全套装备之后,爷爷说看来过年的时候大家要少吃一点了,奶奶则说我们平时可以多吃点也很好。可惜我水平实在臭,收钩不是太快就是太慢,爷爷和奶奶的预言都没能实现,倒是爷爷谢我辛苦满地挖蚯蚓帮他喂鱼。

现在就只能钓鱼了,我、奶奶,还有那只猫,都坐在池塘边,奶奶看着猫,猫看着我,我看着浮标,浮标一动不动,所以我们都是一动不动。

“你看这猫,喜欢看你钓鱼,你爷爷也喜欢看。”奶奶说。

“它是喜欢鱼,不是喜欢看钓鱼。”

“你爷爷也喜欢吃鱼嘛。”

我笑了起来,“哪有猫不喜欢吃鱼的?”

猫嘀咕了一声。

“它说什么?”

“它说你怎么还钓不到,肚子都等饿了。”

我瞥了猫一眼——那对大小眼正冷冷地盯着我,眼神跟它的鼻尖一样冰凉,“你们在这吵肯定钓不到啊。”

“那好,不吵了。我们回屋去,你钓到了晚上就有酸菜鱼吃。”

奶奶抱起猫往回走,走到半途突然叫我名字,我回头看过去,她正站在那棵李子树下。

“李子又结出来了,你回来的时候带一兜啊。”

“噢。”

李子树是爷爷种的,他自己不爱吃,奶奶喜欢吃,一到夏天,屋里就听得到奶奶吃李子“扑擦扑擦”的声音。李子树越长越大,踮起脚摘不到了,奶奶就让爷爷爬树上去摘,她站在底下,掀起炒菜的围裙,两个人一个扔一个接,爷爷摘一会儿就要问“够了不”,奶奶就说“不够,再来点”,反复好几轮才肯罢休。

最辛苦的大概就是这棵树了,我坐在树上,手扶在粗糙的树干上,没想到它这么能结果,随手摘一颗下来,放进嘴里,那种酸涩的口感,唉,明明不提供甜味的水果为什么也会被人喜欢呢?这一点我倒是随奶奶,也喜欢吃李子,所以我跟奶奶的配合就不行,要是我在上面扔,扔不了几个就要自己吃上半天。

奶奶指着菜板,“你这个鱼,切了比这堆李子还小。”

“你把鱼头都给猫了,是显小啊。”

“你爷爷喜欢吃鱼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只猫正在角落里啃鱼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生怕有人跟它抢。

“爷爷吃鱼不会那样叫唤。”

奶奶走到猫身旁,弯下腰对着它说:“喵——喵——”

猫立刻安静了下来。

“咋样,我说这是你爷爷吧?”

我摇摇头,把渔具放回门背后,然后才给出评价,“这都是巧合。”

整个暑假,猫似乎已经完全介入了奶奶的生活,并且以此为傲。它很早就在屋里上蹿下跳,把爷爷那些编织竹器的工具碰出声响,它跟着奶奶到地里干活,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抓一只小青蛙回来折磨,到了中午,它就会坐在猪圈的围栏上,冲奶奶“喵喵”叫。

“你爷爷也是经常催我喂猪,比闹钟还准时。”

多半只是因为猪肚子饿的时候会哼哼,猫受不了那种声音才抗议的吧,我已经懒得反驳奶奶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也会怀着调侃的心情问奶奶猫语学得怎么样了,能不能跟猫无障碍地交流,奶奶眉毛一挑,“那怎么可能,我跟你爷爷一辈子了,说话都还磕磕绊绊,他变成猫就更难了嘛”。

是啊,因为爷爷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所以他心里在想什么,对别人是什么态度,让我们这些晚辈总是难以揣摩,父亲离乡求学的时候,爷爷只是拍了他的肩膀,还是奶奶偷偷把他写的信放进父亲的书包,小姑出嫁那天,爷爷一杯一杯地喝酒,又是奶奶把他编织的竹箱交给小姑,他却闹了个大红脸,说编得不精细。

“你爷爷啊,就是拉不下脸,跟自己人都不好意思,什么都要我帮他说。”每次跟我讲到这些事,奶奶都会当着爷爷的面说这句话,坐在一边的爷爷也不搭理,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爷爷和奶奶早就成为了一体,离开任何一个,他们都是不完整的。

暑假结束的时候,父亲来乡下接我,顺便接奶奶到城里去跟我们一起生活,奶奶不同意,她说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猪,还有竹林、鱼塘、李子树,个个都要有人照料,总不能老头子不在了,这些都不要了吧。

“现在有电话,有事我会找你们的。”奶奶几乎是像哄小孩一样把父亲赶走了。

后来,我医学院念到大二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去世了,大家都在她身边,她走得很安宁。

我第一反应是问他:“那猫呢?”

“什么猫?”

“奶奶家不是有只猫吗?”

“没有吧,没看到啊。”

“噢,那可能自己跑掉了吧。”

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只猫,我也不再去考证它到底是不是爷爷变的,又可能奶奶也变成了一只猫,跟着它跑掉了倒也说不一定。

我只是很遗憾,奶奶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却没有想过治好她。

张寒寺
Apr 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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