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树

猫与树

无论问卷多么冗长,也无法囊括人类的复杂。

2021.04.15 阅读 951 字数 8324 评论 0 喜欢 0
猫与树  –   D2T

1

我恨自己每次尝试用爱情来填满可耻的孤独,都会欺骗自己这一次是真爱,对方多么善解人意,多么优秀,多么值得我去倾注时间,我费尽心思骗过自己的大脑让它相信我和眼前的女人共处是因为人类伟大崇高的爱情,而非它分泌的荷尔蒙作祟。虽然这样的谎言总会被几个月的相处无情戳穿,我仍坚持编出更加精巧的原因来应对下一次相遇。人是断然不可能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我不该对此事抱有奢望,就像那种老式钟表铺,四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每个表盘的指针方向各不相同,却又并行不悖。人类总是尝试为这样的事物找一些内在联系,以便倾注情感,但硬要说这些钟表之间的联系,恐怕只有共处一室了。

我和处安就是这样的两只钟表,制造着属于各自的嘀嗒声。三年前,我在这家咖啡厅向她表白,虽然我不愿想起这一点,但细节会暴露一切。桌上摆着的两杯咖啡,她的美式,我的摩卡,和三年前放的位置如出一辙。我们像是有着某种约定,只要回到这家咖啡厅,一定会按照这样点单,起初的心照不宣能复现当年的甜蜜,现在看起来像生活处心积虑的讽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无法听懂彼此的话,她的嘴一张一合,我也哇啦哇啦地说下去,仿佛窗外是世界末日,我们要对彼此说完一生的话。谁先停下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长久的无言,我们对视了几次,眼神的躲闪总使我感到悲哀,当我试着去抓住她的目光,她开口了,“我们分开吧。”

之所以用“分开”而不是“分手”大概是源于她性格中的软弱,她恨这种性格,而我更恨自己对她的了解,我深知装作没有听清后说几句缓和的话能让这段感情苟延残喘些时日,但我没有,我只说了,“好。”

鞋跟在楼梯上敲出一连串声响,我坐在二楼的窗边,没有追下去。看着处安的身影横穿马路,我自私地希望她回头望一眼窗子为这段感情仪式性地作结,但她没有,她的脚步坚定有力,以至于最后的背影都有些割裂。那步调似曾相识,似乎曾属于我,每一步下去都坚信自己离某些目的更加接近。

我不爱用“遗忘”这个词汇,没有什么真正被我忘记,它们只是不断重组,一些无法辨别真假的细节也就重新浮现。我在其中找寻不再理解对方的原因,同时它也回敬给我一些温馨的片段。

大学校园里的雪夜格外的黑,过了九点,路灯灭了大半,就只剩下月光。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停住脚步,拉我看头顶的星星。我在一旁打趣,“这也许对颈椎病的治疗有些效果。”她没有笑,仍是望着星空,我便也伸长脖子,和她一起看。两只灵魂包裹在臃肿的羽绒服下,手拉手,对星空做出各自的解读。这本身是个枯燥的过程,它的趣味在于我们不知道对方坚持下去是否只是不愿破坏这个浪漫的情节,站的时间过久,手心渗出些汗来,辨不出属于谁的手,夜风一吹,两只手便拉得更紧。我想说些什么形容当下的心情,但我只说出了“今晚夜色真好”。我是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独特含义,但这不妨碍我收下她的那句“我爱你”。

我们无话不谈,政治,哲学,宗教,似乎所有独特的观点都能得到融合,我的记忆在此处涂抹了许多美好隽永的情愫,以至于让我无法判断真假。好在我那倒霉的工作总能让我回到现实,组长站在我身后,警告我的进度被同事落了一截,再这样划水下去,月底的绩效不会好看,我只好把键盘敲得更响以此表明工作斗志。

我所在的公司运营了一款匿名交友软件,猫与树。每一个在app里注册的男生都会变成一棵树,而女生会变成一只猫,注册的过程中需要提供大量个人信息,年龄,身高,喜欢的乐队,甚至具体到挤牙膏的方式,这份冗长的问卷将会成为人工智能系统互相匹配的重要依据,这也是“猫与树”的噱头所在,帮助用户匹配绝对的灵魂伴侣。在匹配初期双方以匿名的形式聊天,只有当系统判断亲密度达到百分之百时,才可以解锁匿名,加上好友,互换微信。虽说在聊天的过程中能通过文本互换社交软件的id,但大多数用户仍愿意遵守这个约定,虔诚地互相了解,以求得到真正理解彼此的伴侣。

我所在的数据录入组,负责把网站上图片形式的数据,制成电子表格,借此获得数据的版权,为公司的交友软件提供原始资料。我认为这样的工作早该被计算机取替,却没想到考研失败后我能找到的岗位,都是这种人形打字机。有位哲学家说过,如果流水线上的工人不知道他们做出的零件将形成怎样的机器,他们会感到极度的空虚。这正是我的处境,但我有太多记忆去填补这种空虚。

上学的时候我沉迷粤语歌词,收集作品,整理统一的意象,解读精巧的含义。我认为她也喜欢,于是我手写了一整本的歌词解读,作为礼物送给她,那是我眼中的浪漫。在我的记忆中,她接过时眼神中的惊讶转瞬即逝,我不知道她翻开过几次,又读过几篇,在当时我坚信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前些日子我收拾屋子,发现那本礼物在我的桌下,没有被她带走。大概这些内容已经印在她的脑中,我又一次试图欺骗自己的大脑,这一次它变精明了起来,反问我她是不是从未翻开,我将这些作品发布到网上,因此收获了几千个关注。

翻看前女友的微博是种不成熟的行为,好在因为这种幼稚,被我涂抹后的记忆有了些真实的参考,在我收获几千粉丝的晚上,她发了条微博,“虽然未曾完整地看过任何一篇你的分析,对于你取得的成就还是会开心,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大脑的关注点在“没有完整看过任何一篇”上,而我试图欺骗它,让它把关注点放在“她为我的成就开心”上。斗争良久,我想起那一整本的歌词漏掉了一首歌,麦浚龙的《罗生门》。

她并不是个自信的人,走路时总是低着头,而那时的我相反,总是昂着头打量世界,步调坚定且轻快。她要我传授秘诀,我便在走路时扶着她的下巴,强制她不能低头,扶着她的双臂,摆出活力四射的模样。也是雪夜,十几分钟的夜路,我要求她同我一起念,“处安天下无敌”,以此强化她的自信,她笑着拒绝,我便不顾路人的存在,大声喊出这话。她捂住我的嘴巴,只好笑着同我一起念“处安天下无敌”。在当时看来,我的办法并没有什么效果,但她在马路上的背影证明,这个办法总会生效。

我无法理解组里的同事为何如此卖命,一天录七页数据是平均速度,他们一定要将产量拉到十几页,让划水的我在旱地里无处遁形,组长找到我,严肃表明月末奖金泡汤,我点点头,只要能负担得起房租,一个人的生活并不是很需要奖金,我安慰自己的同时,记起第一次发奖金请她吃的西餐,牛排的胡椒酱粘在她的嘴角,烛火跳动着,让这个记忆的碎片有些失真。

2

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越来越大,这样的工作环境似乎有种催眠作用,蚕食人的自我意识,我恶趣味地读着表,将我的工资以秒计算,这种形式的游戏没有减缓我的疲惫,反而诱发了强烈的悲哀。

组长从前门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等他发号施令。他面带微笑,大手一挥,宣布今天不用加班,按照规定,明天有一整天的假期,格子间欢腾起来,我能看到有人掏出手机,约好闺蜜,有人发条朋友圈庆祝,而我怔在座位上,在这座城市里,突如其来的假期只会放大我的孤独。

和处安分手一年整,失真的记忆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接近真理的结论,人和人之间不会有真正的互相理解。我从写字楼走出,一头扎进网吧,这是逃避孤独的最好选择,在这里我能看到和我一样裹得紧实的成年人,打开被时代淘汰的游戏,对着屏幕发呆。进入网吧需要跨过桌球室,大学生模样的男子在破旧的球台旁转来转去,一边吟诗一边击球,念诗的声音很大,尴尬让我从他身边快速穿过,他瞥了我一眼,一杆进洞。

我将身份证递给前台的女孩,表明通宵的需要,她的眼神在我的身份证上稍作停留,让我有些不安,也许在她眼里我不该出现在这,我接过身份证,径直朝里走去。十点左右,没有包宿打算的人们从网吧离开,大厅很安静,灯管发着暖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厅的背景灯熄灭,只剩一盏主灯亮着,前台的女孩提着袋子从过道走来,我检查键盘,确定没有误触过呼叫网管后,将目光收回到屏幕上。女孩拉开我旁边的位子坐下,从袋子里掏出零食,一边看我过副本一边往嘴里塞薯片。她的白色帽衫尺码很大,看上去能塞下两个她,帽子的边角搭在肩膀上,像是猫科动物的白色领毛。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含糊不清地说:“我就看一会。”

我猜她对这个过时的游戏所知甚少,只是为了躲避老板的监督,像我一样上班划水,但我的孤独莫名地被缓解了不少。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语气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她这样的工作,说起话来都这样。

凌晨一点左右,我站在隐藏副本的最深处,激活了几十层楼高的大boss,那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画面里天摇地动,目之所及都覆盖着血红色的火焰。

“看看这BOSS。”虽然她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我仍想向她炫耀。

她没回音,回头去看时已经抱着那兜零食睡着了。明明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眨眼的工夫睡得这么死,我站起身来,将她披在电竞椅上的衣服盖在她身上。坐回座位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抓紧从这里离开,不然我将和她发生一些故事,而这些是我想极力避免的,我不能用爱情来填补可耻的孤独,我和她之间也一定不能互相理解。

我狼狈地从网吧逃出,天刚蒙蒙亮,回出租屋的路需要穿过一片早市,环卫工人已经零星地出现在路上,一位环卫工穿着的男人推着车,前座的架子上插满了糖葫芦,女人坐在后座上,同男子有说有笑,天很冷,热气不断地从二人口中冒出。我一向敬佩能把贫寒生活过得热气腾腾的伴侣,这也是为什么公司要求员工下载猫与树,而我却并没有注册的原因,我认为在生活中匹配到对方是一种幸运,而无论问卷多么冗长,也无法囊括人类的复杂。回到出租屋,我试着转移精力不再去想网吧发生的事情,一向厌恶短视频的我打开软件,一口气划了三个小时,大约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强烈的困意使我入睡。

饥饿感把我唤醒,窗外树梢上挂着紫色的霞光,房间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等待外卖的工夫,我在出租屋里反复踱步,想再次看到那个前台女孩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我不能理解这种愿望,我们不过是几句零散的交谈,互相暴露的信息少得可怜,甚至不如她扫一眼我身份证得到的信息多,现在我却骗自己的大脑我对她产生了感情,我的大脑觉得这是放屁。

外卖到了,我从冰箱拿出啤酒,一罐接着一罐,这在以前是不被处安允许的,空腹的情况下喝冰镇啤酒,虽然她的习惯部分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但我想,现在我需要这些。

我成功地用六罐啤酒麻痹了大脑,以此做出迈出房门的决定,我换了套体面的衣服,又站在了网吧入口处,那个吟诗的男孩声音似乎更大了,这一次我没有替他尴尬,随着韵脚的起伏,他杆杆进洞。

她改化了淡妆,眉宇间有些属于男子的英气。和夜班时不同,她的眼底总是跳动着微光,那种光芒很诱人,比起飞蛾扑的火,我更愿意形容那是家中预留的一盏夜灯。她接过我的身份证,在机器上扫了下又递给我,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了声谢谢。若是我的大脑没有被麻痹,此刻它一定在骂我了,按照它的论调,我在和一个完全不会有共同语言的女孩调情,这是屈服于可耻的孤独,但我现在一定要屈服,我无法忘记她坐在我身边睡着的样子。

半小时后,她果然提着暖水袋走了过来,又一次坐在我的旁边,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为什么不倒班,她打着哈欠告诉我,上三休一。我又与她攀谈起来,她偶尔离开座位被其他顾客叫去点一些零食饮料,或是给机器续费,我则等待她回来进行下一轮交谈。这是我对大脑的缓兵之计,试图了解她更多,找到能欺骗大脑的更多角度。

她问我大学学了什么专业,我说心理学,她认为我在逗她玩,问我怎么证明,我说我会解梦,在我的引导下她讲述了自己的梦。

内容大致是她带着母亲送给她的一条贵重项链,但她自己对这条项链并不是很喜欢。马路上的车流很快,身旁是一个男人,自己并不认识他,但感觉有些熟悉,马路对面是一所学校,她对男人说自己的项链丢了,说完随之醒来。

我感到荒谬又好笑,要不是这次经历,每天做数据录入的工作,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本科时学的是心理学。

“这个男人的穿着,身高,嗓音,或是其他特征有没有很像你身边的人。”梦中的形象往往具有指代意义,找到了这个指代的人,有时候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以我这样问她。

“穿着,好像是我爸的大衣。”她回答说。

“车流的速度在你的认知里危险吗。”

“当然。”

“对面那所学校具体是什么学校还能想得起来吗?”

“应该是一所幼师培训机构。我想。”

“你并不喜欢做幼师对吗?”

“你怎么知道?”她抓住我的胳膊,“你刚才说心理学不能猜别人想的是什么。”

“你的大脑构建了一个危险的情境,试图从客观上将你与幼师隔开,我猜幼师是你母亲为你找好的一个出路,就像你脖子上的项链一样,好用,但你并不喜欢,所以你丢掉项链,相当于是告诉你的父亲,我不想选择这条路。”我为这个梦痛快地作结。

她重新打量着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说话也变得小心起来,好像我真能看穿什么似的。我们攀谈着网吧的变迁,儿时的音乐,这些总会让我想起大学时处安和我整夜整夜的聊天,我们发现自己都有一个烦人的上司,在工作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紧接着我们痛骂这个上司,把它想象成我屏幕里的小怪,她控制着我的鼠标对怪物一顿暴打。玩累了,我扳平电竞椅的靠背,仰躺在上面,她也学着我的样子躺下来,网吧的天空是堵灰墙,我却想学着处安的口吻,带她看一看星星。

“盯着看什么呢?”她在我的椅子腿上踢了一脚,座椅因此转过些角度,我的余光里出现她的侧脸。

“你看那像不像一颗星星。”我指着没有通电的灯球,在主灯的照射下发出细碎的微光。

“不像。”我没想过她如此回绝我浪漫的邀请,当然也有可能这并不浪漫。

她拿起手机,我看到在她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猫,一只黑猫,她点开了猫与树app。

“我就是为这款软件工作的。”

“那我可要向你投诉了,光是填长得要死的问卷就是两个小时,几天过去了,我的树呢?”

“没有为你匹配到?”

她把手机朝向我,一只黑猫孤零零地趴在草地上。

“那说明你的信息在数据库中绝对罕见,属于是经过人工智能认证的独一无二。”

她没有对这款软件过多评论,反而望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向我讲述灯球的反光与星星的区别。她说我没有认真观察过星星,它们不止发光,而且微弱地抖动,频率各不相同,像是一颗颗颤动的人心挂在天上,这着实是骇人的比喻。对于她说我没有观察过星星这件事,我持保留意见,也许从前的星夜并不颤动,或是大家的眼睛结构不同,我想。

3

后来的半个月里,下班后我都会到网吧玩上两个小时,碰上她休息的时候,我就早早回到出租屋睡觉。我不能理解自己这种行为,我没有加她的微信,不知道她多大,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我愿意在那里和她说上一会话,缓解一种叫做孤独的古怪情绪。

平衡大概在一个月左右被打破,她通过会员群找到我的微信,我通过验证,顺理成章地约她去喝一杯咖啡,只有我的大脑还在苦苦坚持,恐吓我因孤独而起的感情是多么可耻。

我避开了和处安常去的咖啡厅,神经质般地没有点最爱的摩卡咖啡,在她试图选择最便宜的美式咖啡时横加劝阻,把卡布奇诺推荐给了她。我不想再看到生活处心积虑的讽刺,哪怕只是平凡的巧合。我们像往常一样交谈,只是没有了网吧老板的监督,她变得更加自在。她的玩笑中有很多英式幽默的成分,在嘲笑时会颇有深意地望着我的眼睛,眉毛弯弯,让我十分期待下一句话。

“你经常在电竞椅上睡着吗?”我问她。

“这可能是我想去电竞宾馆当前台的原因,那里有床。”她又露出那种笑容。

“你总爱这样讲话。”

“过两天网吧要换一批机器。”

“你以为我很爱打游戏。”

“但我爱看你打。”

她闭上眼睛,我的嘴唇自然地迎上去,这一切像是远古时代祖先写好的剧本,我只需要做一只飞蛾,尽快被她眼底的光吞没。我们吻得很用力,我没有睁开眼睛,那么我也就无法判断她是否正在欣赏这只即将陨落的飞蛾。她的身上有一种木纹的香气,也许这是某种电子烟的后调,过量吸入后仍觉其神秘。

我急需冷静,我的大脑也这样认为,不然我很可能和她发生更多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大多不太美好,这是我和大脑的共识。

她点了许多酒,各种口味,花样很多,把我喝得头晕脑涨,我并没有做好被她喝倒的准备,首先这很丢人,其次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胡话。她送我回到出租屋,把我扔到床上,用冰箱里仅有的几个鸡蛋和紫菜饼为我煮了碗汤,她坐在床头和我说她要回老家了,做一名幼师。她好像说了老家在哪来着,我记不清了。她在门口的鞋垫上站了许久,似乎在等待我的挽留,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听到我的鼾声后才将门悄悄合上,其实我并没有睡着,鼾声是我装出来的。

醒来时我失去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我的大脑对此十分侥幸,它认为故事到这里是最小的损失,我没有陷落什么,也没有和处安那么多回忆需要咀嚼。网吧成为了我的习惯,但她真的像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出现。

不知从何时起,公司刮起了企业文化建设的风潮,数据组这几十号人也要在八点整站在门口喊口号,这种行为让我作呕,我实在想不出面对这种压榨我还能有什么值得为公司奉献,终于在同事和组长的指责下,我按下了辞职键。抱着一箱杂物从写字楼走出,我在门口端详许久,不是出于留恋,而是在质疑垃圾筒的大小,我向来不擅长断舍离,但这一次我需要把这一箱东西尽早甩开。

我一头扎进网吧,习惯性地将身旁的座位拉开,等待一位不具名的女子睡在上面,恍惚间我记起她说过要去看一支乐队的表演,记不起来什么乐队,但一定在这所城市的酒吧,也许她从未提起过是哪个酒吧,但这是我手中仅剩的,与她的交叠。

人在夜晚并不具有灵长类生物的清醒,查阅过乐队信息后,我竟奢望通过一款匿名软件联系上她。注册的过程十分漫长,我几乎花了20分钟来填写个人信息,钟意的作家,歌手,甚至挤牙膏的方式,终于,我变成了一棵树。

树的背景是一片浓黑,天空星星点点,我这棵树并不高大,枝桠刚有绿意。我并不明白这种算法如何运行,但他最后呈现出的画面让我真切地相信,如果我是一棵树,我一定会长成这个样子。

接下来我又花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来描述我心中的猫儿,依据我和她短暂的相处经历,我尽量客观地将表格填满,不出一分钟的时间,我的树干下,真的造访了一只猫,那是只黑猫,黑得发光。我的心为之一颤,这种巧合不得不让我对屏幕那头的人好奇。

作为一棵树,我同这只黑猫简单寒暄了几句,对话框一旁的动画显示由于我们的互动,黑猫已经爬上了我的树干,正用爪子好奇地扒着树叶,我们又聊了几句,猫儿在树上跳得更欢了。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她的语气和前台女孩如出一辙,于是我问她有没有做过网管,她说有。一向认为网恋荒谬的我,竟也陷入了这个怪圈,可能那头真的是她,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就会拼命地找寻有力证据去证明这件事,即使是字里行间的标点符号,似乎也能说明那个眼底有着微光的女孩,就在屏幕对面。

猫:“我要去看一场乐队表演。”

树:“好。”

我放下手机,飞奔向旧时光酒吧,在这座城市里,今晚确切有演出的只此一家,我从黄牛手里抢下一张票子,五百块没有还价,黄牛的表情有些呆滞,也许在业内这支乐队的人气远不值这价,但于我而言,我不想再承受一次错过。

厅里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几个寸头小子在台上自顾自地弹唱,那种调式十分独特,像是把李宗盛的念白和民谣的诗意混在一起,主唱的高音很沙哑,让人不经意地想去模仿。我不满足于翻阅上百只后脑勺,终于机会来了,表演的开放麦阶段,追光灯打在我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只麦克风,我走上舞台,想要迎上那道熟悉的目光,一首歌过后,她并没有在人群中,我悻悻地离开。

猫:“今晚的表演有个很有趣的男生,他把自己唱哭了,旁边人因为他的跑调在笑。”

树:“这听起来很残忍。”

猫:“有趣的是那个男生的眼神,很亮,又像是随时要熄灭了。”

树:“你认识那个男生吗。”

猫:“认识,他像是在找人。”

树:“也许在找你。”

亲密度100%,即将取消匿名……

一道白光出现在猫与树的界面中,也许是网络延迟的原因,这道白光显得有些漫长,紧接着是一个系统公告。

由于猫与树app经营不周,即刻起将全面停服,感谢您多年来的陪伴,给您带来的不便多有抱歉。

戏剧性的公告使我手足无措,这更加加深了我对前公司的恨意。我像其他用户一样涌向论坛对这个app进行责骂。一篇帖子被顶到首页,文章中说猫与树app的日活用户并没有广告中那样多,为了吸引用户,有些人的聊天对象可能是人工智能,根据大数据算法得出的结果。由于前期输入的信息过多,所以聊天的拟真度极高,它会按照你所期望的灵魂伴侣那样对你的文字进行回应。遇到机器人的这一类用户将会随机和另一位真人用户解锁匿名,所谓灵魂契合的伴侣,不过是心理暗示下得出的产物。

检验和你聊天的人是否是机器人的办法很简单,停服后该软件就变成了单机应用,继续在聊天框输入信息,有回应的就是机器人。

我急忙退出论坛,在聊天框里打上一段话,与其说是试验人工智能的本事,不如说是给故事一个结局。

树:“要是我在门口抱住你,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猫:“我最恨你为了填补可耻的孤独,变着法地骗自己这是真爱。”

黑猫在枝桠上跳来跳去,碎星在头顶颗粒分明。

小白
Apr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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