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尽头

光尽头

乐观是必须的,理性也是必须的。

2021.02.10 阅读 502 字数 9935 评论 0 喜欢 0
光尽头  –   D2T

1.

初识冯大卫,是因为案子。

案子挺邪乎,一个男人脱得精光,被绑在金市西郊那条横穿野樱桃林的铁轨上,让夜晚疾驰而过的列车撞得四分五裂。法医费了大力气,才确认他的身份。死者是刘三。在金市,论追债,有他一号。当时我的上司,也是我的师傅陈诺鼻炎很严重,休假了。上司派我和冯大卫临时组合,去找出来是谁把刘三绑到了那里,让他变成了一摊泥。

我问冯大卫,你怎么看?该从哪儿下嘴?冯大卫说报告兰队,追债的被杀,很可能是手太黑,欠债的寻仇。我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冯大卫听到我夸赞他,使劲按捺着胸膛的起伏,但还是止不住下巴那一层胡须的微微颤抖。

我心中暗想,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但又一转念,我他妈怎么会这么想,我啥时变成中年人的。平常我总是跟在师傅身边,学他的本事,挨他的骂,总觉得自己火力挺足,空间挺大。师傅一休息,我才猛然发觉自己身后再没人托底,下面都是雏,眼巴巴望着我,还得向我讨主意,顿觉人到三十岁是宿醉醒来后屁股下坐着的水泥地,冰得很。

刘三死之前,曾经向一个叫宋平的纹身师追债,据说把这人折腾的够呛,一喝醉就嚷嚷要杀了刘三。冯大卫摸了摸情况,回来对我说,宋平还有个绰号叫“小红帽”。八九不离十,是“小红帽”干的。我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冯大卫说你要相信诗人的直觉。

冯大卫今年二十四,爱写诗。这些诗在我们手机里的朋友圈广为流传。在我看来,那就是他自认为诗的东西。诗应该写得让人看不懂,他那些玩意太直白了,都是他平常查过的案子。比如他写过一首诗叫《抗日》,涉及一个妓女和日本客人交易时将其刺伤的重伤害案,那段时间钓鱼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冯大卫在金市一下出名了。领导们觉得他是个有文化,爱学习的年轻人,该树立成典型。我的同事们有些不一样的议论,他们和我一样,整天勤勤恳恳面对各种糟心事。诗对我们来讲实在是太陌生了,陌生的东西总会让警察警惕。我问过我师傅怎么看冯大卫,师父挺着通红的大鼻子嘟囔,这就是个处男。等他在女人那儿吃过亏,受过苦,就不折腾了。我愕然道你咋知道的,你闻出来啦?我师父说不用闻,但凡沾过荤,谁对嫖客妓女这点破事感兴趣啊。

去找小红帽那天,警车刚在纹身店门口停下,我就看到一个头戴着红色绒帽的壮汉追着一个身材修长,却只穿着乳罩和内裤的漂亮女人冲出了纹身店。那个女人有多漂亮?当她奔跑的时候,这条街道上所有的玻璃都在为她闪光。女人看到警车,尖叫着冲来,一头扎进冯大卫的怀里。冯大卫的脸 “噌”一下瞬间红了,像烧着的炭一样。壮汉扑到我怀里,我们重重摔在地上。我闻到浓郁的酒气,费了好大劲,还被这小子咬了一口,直到用电棍给他两下,他才老实。那女人一把推开我,大叫“小红帽”,“小红帽”。原来这个醉鬼就是小红帽,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会有这么个外号,世道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我问那个漂亮女人,你是谁?漂亮女人披上冯大卫的警服,哆哆嗦嗦地说我是他老婆。我指着她脸上的巴掌印,说这咋回事?漂亮女人说他以前不这样。我说听这意思,现在老动手?女人擦眼泪,说都是钱闹的。

女人叫周雅淇,以前和“小红帽”是美院同学,现在是他的老婆兼助手,两人结婚已经三年了。说这些的时候,女人的腿一直露在外面,像两根雪白的笋。冯大卫说车上有大衣。周雅淇皱眉,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冯大卫,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我觉得这女人有些奇怪,像“小红帽”这样的酒鬼绝对搞不定她。冯大卫脸红了,摇摇头,说那就算了。冯大卫的反应让我不满意,我说咱是来查案还是来演小品的?冯大卫拿冷水投毛巾的时候,周雅淇一直在看他。

“小红帽”醒了之后,我一看他的眼睛,心想凶手不是他,这个男人已经被毁了,就是具行尸走肉,除了喝酒和打老婆,不会有什么正事。调查一番后果然如此,他有一屋人证,证明刘三死时他已喝得烂醉。我问他,刘三究竟咋收拾你们的?听说他手段特硬。“小红帽”苦笑摇头,眼神里全是恐惧。

临走前,冯大卫对“小红帽”说,你不要再打老婆了,犯法。“小红帽”瞥冯大卫一眼,眼神里都是脏话。他问他老婆,我打你了吗?周雅淇蜷曲在沙发上,像拉肚子。她没有反应,表情似哭非哭。冯大卫递给她一张警民联系卡,说再有事,给我打电话。周雅淇把警服还给冯大卫时一股肉体的香味扑到我们脸上,那一刻我觉得他快窒息了,都不敢看周雅淇一眼。周雅淇一直恋恋不舍地目送我们出门,仿佛一只在乞求路人把自己带回家的野猫。

2.

冯大卫以前就在野樱桃林边的景区派出所。他告诉我,野樱桃学名“长柄扁桃”,耐寒耐旱,是金市优良的本土经济作物。西郊的野樱桃林在本省,甚至在全国都非常有名。一到春天,桃花灼灼漫山遍野,令人赏心悦目,浓郁的花香能一直飘洒到市区里。一群有着金色瞳孔的野猴栖息在野樱桃林里,吃桃喝泉水,活得十分悠哉。它们和当地居民处得不错,用冯大卫的话来讲,猴认识派出所的每一个警察。有时还会帮厨房把盒饭送到山顶的治安岗上。这片地方本是令金市人非常骄傲的景区,甚至有传说当年王家卫拍《东邪西毒》,都曾经想过在这里拍摄外景。自从铁路从这里穿过之后,猴子们就疯了,整天龇牙乱叫,不眠不休。最初那几年,野猴还只是成群结队地赖着旅游团,要吃要喝。到后来它们和当地的流氓团伙勾结,无法无天,抢劫过往游客,夺走他们的手机相机和旅游包,到了晚上和流氓团伙换火腿肠与香烟。后来流氓团伙在扫黑行动中被打掉了,可猴还是我行我素。闹得最凶的一次,几只大猴差点把一个年轻女游客的衣服扒光。景区派出所法办了两任猴王,才打击掉了它们的嚣张气焰。猴躲在树顶,很少再出现在人们眼前。可没有旅游团愿意进入野樱桃林了。不过我理解这群猴,要是铁轨进入我们家,每二十分钟一列火车“咣咣”响着冲入我的卧室,再从卫生间钻出去,我也得发疯。

刘三每次都把欠债者绑到野樱桃林里,再抓几只金眸野猴,当着人的面把猴绑在铁轨上,让人看着拼死挣扎的猴被呼啸而过的列车碾成肉泥,然后威胁尿裤子的人说,再不还钱就是你。见过这阵仗的,没有人不还钱。

那天晚上,刘三进野樱桃林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故技重施,欠债者给刘三打了钱,刘三给他松绑后,那人头都不敢回地溜了。猴子们在樱桃树上看着醉倒在铁轨边打呼噜的刘三,“吱吱哇哇”的跳到地上,捡起地上的那几根麻绳,把刘三的衣服扒光,合力把他抬到铁轨上,把他紧紧绑住。一直等着火车碾过刘三,它们才呼啸而去。最终我们在猴子经常啸聚的山洞里发现了刘三的衣物,这案子彻底结了。

这是我独立办的第一桩重案。人们都说名师出高徒,师傅抓鬼,徒弟捉猴。刚破案那几天,我非常得意。但很快我就高兴不起来了,冯大卫捅了篓子,把“小红帽”痛扁一顿,打得人家住了院。

按“小红帽”的说法,是因为自己撞破了冯大卫和周雅淇的奸情,才遭此横祸。按周雅淇的说法,是那天债主们又来向“小红帽”逼债,他被债主们揍了一顿,出去借酒浇愁,晚上回到家已经喝得烂醉,眼睛血红的像鬼眼珠子,非说自己出轨,很可能又要家暴。周雅淇想起之前冯大卫给自己留的电话,向他求救。冯大卫赶到的时候,周雅淇的后背已经被皮带抽得皮开肉绽,“小红帽”正骑在她的身上,打算用纹身机给周雅淇毁容。冯大卫情急之下,才出手相救。不管怎么说,打人总是不对的。我的嘉奖大会上,冯大卫顺便领了个大过处分。

关于冯大卫的处分,我心里还是有点愧疚。刘三案查到中途的时候,我就和冯大卫掰了,实在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呆一块儿早晚得剐蹭。人命关天的事,我磨蹭不起。后来听同事说,因为这件事,冯大卫很是郁闷一阵,走路都躲在影子里,生怕别人瞅见他。散会的时候,我在门口抽烟,看到冯大卫,我拦住他说,继续好好干,破个大案,还是好汉一条。冯大卫笑,小声地对我说,揍那小子我不后悔,要不雅琪太可怜了。我说你不要玩火,小心自焚。他说为什么好女人都找了垃圾。我说你管那么多?处分还没挨够?

那次会之后,我连着撞上好几桩重案,脑门都是青的。好在心态上还算适应了孤独,不会像师父刚离开自己时那么慌张。同事们聊八卦时偶尔会有关于冯大卫的只言片语钻到我耳朵里,印象都模模糊糊的。男人们说冯大卫有了很大的变化,穿衣服讲究了,也经常刮胡子修整发型,还爱健身。他现在打篮球,积极参加聚餐。大家都很喜欢他,说真接触下来才知道,啥诗人俗人,所有男人都一样,关心的就那点事。女人们说女人真是会塑造男人,改变男人,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她们闻到过冯大卫身上有古龙水的味道,男人只有面对心爱的女人才会这么上心。听到这些,我暗自佩服我师父的“处男论”。再怪的男人,只要遇到女人,就会像被高明骑士套上缰绳的野马驹,几分钟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女人们感慨一个诗人就此陨落。男人们立刻粗俗地说有女人,谁要诗歌?

究竟什么样的女人会改变冯大卫?我对这女人很好奇。

有天街面上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到地方我才发现,我回到了“小红帽”的纹身工作室。我进去的时候,店里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搬不走的统统被砸得稀巴烂,只有无穷无尽的烟花还在墙上摇曳。周雅淇身板笔直地站在一地垃圾里,像一棵白杨,没有眼泪,面孔如平静湖面,我却能听到冰裂般的心声。我师傅跟我说过,越漂亮的女人心越硬。冯大卫站在她的身旁,手足无措,抓耳挠腮,我心中暗骂真没出息,没想到他真和周雅淇搅合到了一起。正如人们所说,他的确变化很大,成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关切地看着身边美丽的女人,似乎望着自己窗外心爱的风景。他在这里让我既意外又释然,或者说作为诗人,他为自己像诗一样古怪的的变化写下了注释。在我问询周雅淇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门外不停地踱步。

原来欠下一屁股债的“小红帽”实在扛不住,带着所有的钱跑路了,连周雅淇都没打招呼。没人能联系上他,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愤怒的债主们只能来砸“小红帽”的纹身店,能拿什么拿什么。这在金市已经不新鲜了。如果我给周雅淇立案,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告诉她,这属于民事纠纷,周雅淇只能自认倒霉。但她可以把那些债主的电话给我,我试着去和他们沟通沟通。周雅淇摇摇头。我说当务之急是联系上你丈夫,让他给大家一个交待。周雅淇看着我,没有一点反应。她的双眼肿得像两颗烂掉的桃子,灵气全无,体面全无。我看着她走形的样子,心中为她感到难过。这段时间“小红帽”一定把她折磨得够呛,很难相信这个落魄到脱相的枯瘦女人就是那个让男人们为她窒息的美女。

一起回队里的路上,我点了他,离周雅淇远点,不合适。

冯大卫说我想多了,周雅淇喜欢他的诗歌,他们纯粹是灵魂默契的普通朋友。冯大卫脸蛋红扑扑的,很害羞。我一看就坏了,他没睡过周雅淇。这么久还相敬如宾,心里肯定把她当成女神,现在谁劝都没用,他把自己栽进去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我睡得迷迷糊糊,接到冯大卫的微信。是他贴来的一首新诗:

《豹》

又一声长长的啜泣

雾 睫毛漆黑

缠绕猎物的脖颈

公路

被她包围

我正在琢磨这啥意思,他又来条语音,说兰队,周雅淇是我的缪斯,这诗是她给我的灵感。我心中一阵恼火,给他回了四个字,去你妈的。

冯大卫为周雅淇写的这些诗很快传遍了朋友圈。一个警察给一个丈夫躲债消失的女人写诗,这事本来就挺经琢磨。再加上金市人对男女之事特别感兴趣,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都没同事愿意和冯大卫搭档,因为无论冯大卫走到哪里,总有好事之徒会捧着手机在他面前转悠,嬉皮笑脸地小声朗诵他写下的那些让人脸皮发烫的诗句。

冯大卫虽然呆,但并不傻。他很快感觉到这股人群中蔓延的恶意,天天臊眉搭眼,跟偷情被老婆抓了奸一样,让人看着很难受。领导指示我,找他谈谈,表明态度,写诗可以,但这个女人和工作之间,他必须做出个选择。说实话我不爱干这事,觉得挺没劲的。就在我发愁怎么说时,别人告诉我,冯大卫自己递交了辞职报告,领导批得非常痛快,整个过程没有看冯大卫一眼。

冯大卫收拾桌子的时候,只有我帮他的忙。他倒是不介意,反而开心地说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心里有诗的人。我哭笑不得,说出去不比在这儿,乐观是必须的,理性也是必须的。他抱着装满的大纸箱傻笑,安详如卧在草原上的牦牛。

我本想把他送回家,可他却让我把他送到了那个纹身店。我看着冯大卫走进去,扔掉了那个纸箱,紧紧抱住周雅淇,像是只有这个女人身上存在着供他呼吸的氧气。

3.

冯大卫不当警察后的隔年,有次跟同事聚餐,我听他们聊起冯大卫的近况。他去过几家公司,可都因为效率慢,情商低被老板客气的地请走了。冯大卫在走投无路之际,拜了“小红帽”的大徒弟做师父,学习刺青,成了一名三流纹身师。他没什么生意,但好歹能混个温饱。大家聊到这儿的时候窃窃私语,爆发一阵粗鲁的笑声。可是我总觉得,这事挺像他自己写的诗。

两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我们正开着车,盯梢一个盗窃团伙的小头目,看到冯大卫站在街上买菜。他转头时也看见了我们,但瞬间就明白我们在干嘛,双方默契地用眼神打个招呼,就各干各的了。我像中了邪一样,突然脑子里轰鸣起他那些诗句,多瞟了他两眼。冯大卫又变回老样子,胡子拉碴,衣服也不怎么整洁。看来爱情的最神秘期已经过去了,诗人不再是个处男。但冯大卫眼中的那道灵光比以前更亮了,简直可以用妖艳形容,我觉得他和周雅淇过得很幸福。

那天的行动非常成功,我们四个组同时行动,抓捕了盗窃团伙的所有成员。他们是群身材矮小的南方人,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说话像是鸟叫。现在说起这案子,我都觉得非常有意思。这群南方人在没做小偷之前是卖保险门保险柜的,他们的客户来自一片叫“金洞天百分百”的别墅区。动工之前,开发商在全球各地找了一百个最顶级的设计师为他设计了一百座房子。他要让金市的有钱人住在最先进的建筑里,结果就是小区的别墅都奇形怪状,有巨大的鲸鱼,有富丽堂皇的宫殿,有外星飞船,还有古老的欧洲城堡。每一座房子都配套了与其建筑风格相符合的家具家电,可以拎包入住。房子很快就卖光了。但没有人来住。没有富豪愿意住在外星飞船上或是鲸鱼肚子里,这些别墅成了富豪们的仓库,专门用来存放各自的秘密。金市的经济衰败后,南方锁匠们不仅没有了业务,还被开发商欠了一大笔工钱。失魂落魄之时,锁匠们想起这些别墅,想起他们卖出的保险柜都有共通的万能密码。他们回到这里,偷窃富豪们的丑闻和私房钱。

案子破了之后,“金洞天百分百”的保安主管也被抓了。锁匠们偷的每一份,都要和他半儿劈。我去逮保安主管时,开发商非常感激我。他说他不恨锁匠,但恨叛徒。开发商还说,以后兰队有啥事,只要咱帮得上忙,就尽管说话。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冯大卫那些意义模糊的诗,或者说正因为模糊,所以我从没有在脑海里擦掉过冯大卫这个人。我说我给你推荐个保安主管吧,从我们那儿出去的。虽然人呆点儿,但业务没问题。没过几天,我收到了开发商的微信,“人已入职。”

那是还穿着短袖的时候发生的事,到了冬天,下完第一场雪,冯大卫打来电话,请我去一家新开的日料馆吃生鱼片。

再见他,我心里一惊。冯大卫鸟枪换炮了,西装革履,金表皮包。他还抹着头油,苍蝇落在上面都会打滑摔死。我说看来混得不错,他冲我比划了个手势,说年薪这个数。我妒忌地说,那你请我吃这个真是应该的。那天我们喝了三瓶清酒,冯大卫告诉我,他要向周雅淇求婚了。冯大卫希望我能做见证人。我说你想好了吗?真的合适?冯大卫醉醺醺地说,他现在过得很幸福,特和谐。他总会把周雅淇偷偷带到那些主人失踪的别墅里,并为自己规定情境,有时他们是从人马座来的外星雌雄大盗,有时他们是落在鲸鱼肚子里的皮诺曹和公主。无论他们变成谁,结局总是整夜疯狂做爱。每一个夜晚,每一座别墅,都是一句诗。看着墙上主人的照片,非常刺激。曾经说几句话就脸红的冯大卫如今彻底变了,说起关于男女的话题双眼都放光。我挥手打断了他,说要是不能喝,就少喝点吧。

出事那晚雪很大,商务车上除了冯大卫周雅淇,还有几个陌生的青年男女,和冯大卫差不多大。冯大卫搂着我,亲热地说这就是我经常跟你们提的兰哥。众人点头道兰哥好。他们挺紧张,这不奇怪,他们肯定知道我的身份。正常人看到警察都紧张。

周雅淇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头发和肩头落满雪花,像是披着一层闪着微光的婚纱。她看着冯大卫,眼神里的爱温暖而圣洁。大家都冲她笑,想象着当她看到那枚戒指时会是什么反应。周雅淇问冯大卫,下雪天的,要带我们去哪里吃饭。他说你就跟我走吧。

甜蜜和紧张在车厢里蔓延着,有人问周雅淇,将来你们结婚了,是你管钱还是冯大卫管钱?也有人问她,你倾向要个男孩,还是女孩?人们欢笑着,打闹着。周雅淇似乎预料到今晚冯大卫要干嘛了,她的脸发红,总是不安地偷偷瞥一眼冯大卫。冯大卫含笑面对她,周雅淇几次问他究竟要干嘛,究竟要去哪儿,他就是不说破。周雅淇在局促的过道里来回踱步,面色红润。我望向车窗外,看不清来路和归途,一层乳白色的冰花紧紧贴在玻璃上,山峦与楼宇仿佛是幽灵堆积凝固的巨型水银。

商务车驶入去往野樱桃林的道路后我发现一件事,周雅淇时不时地会往车窗外看几眼,笑容也渐渐变得干瘪虚伪。面对人们的调侃和玩笑,她越来越低落,不再大笑和尖叫,只是有气无力地应和。大家也渐渐觉得没趣,车厢安静了下来。

起先,我觉得周雅淇是紧张,但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我发现她的眉头紧锁,面目苍白,额头上还浮现出一层虚汗,明显是恐惧。求婚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感到好奇。风声呜咽,如同远方埋葬的巨兽在地底轻声哭泣。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喉咙发干。冯大卫说你不是不相信有那么聪明的猴子吗?我证明给你看。

在黑暗中,一朵烟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爆炸。车厢里的人们都站起来,鼓掌欢呼。更多的烟花绽放,每个人的脸都被光照耀着,双眼中姹紫嫣红。那野樱桃林望不到边,枝桠交错纵横,如迷宫一般。无数野猴渺小的黑影在树干间跳跃尖叫,用火柴点燃固定好的焰火。金色的眸光和烟花相互辉映,光无处不在,土地依然冰冷。

当周雅淇看清燃放焰火的那片空地时,她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紧紧拽住冯大卫的手,说我们回去吧。冯大卫愣了,说马上就到了。周雅淇使劲摇头,说求求你,我们回去。我身体很不舒服。冯大卫说一会儿我会给你惊喜。周雅淇说我不需要,我就想回家,求求你,调头回去。车停下了,我们到达目的地。人们起哄,说下车下车,好歹听冯大卫要给你啥惊喜。冯大卫傻乎乎地点头。周雅淇跳下车,转身就走。冯大卫拉住她,掏出一个戒指盒,还没说话,周雅淇一巴掌打掉了它。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面色像雪般苍白。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周雅淇坐在车头,把帽檐拉到最低,看不清她的脸。冯大卫坐在车尾,隐隐约约有啜泣声传来。有人劝他,女人心太善变。更何况漂亮女人。啜泣声不再克制,像水一样流过我们每个人的面颊。

面对这一切,我却毫不在意,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周雅淇似乎很恐惧那片空地。我想起了失踪的“小红帽”,他现在在哪里?他真的是躲债逃跑了吗?

4.

什么念头一旦在我心里长出来,不把它落到实处我决不罢休。第二天中午,我又回到野樱桃林前的那片空地。我用铁锹忙活半天,除了地上多出几十个非常难看的小坑之外,我什么都没得到。当我靠在大树边疲惫地喝水时,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我抬头,看到树干上站满猴子,正冲我咧嘴,讥笑我的徒劳。我挥挥手,意思是让它们滚蛋。带头的反而跳到我面前,指指我手中燃烧半截的烟卷。我把烟卷递给它,它“叭叭”嘬了两口,掐灭烟头,心满意足地望着我。它指指我的兜,意思是还想要烟。我把烟递给它,它冲树顶招招手,一阵“噼里啪啦”,猴们扔下来一堆桃。我心想这他妈太胡闹了,摇头苦笑,拔腿要走,带头的一把拽住我。我心里一惊,怕它们抢枪。我瞪起眼睛,手往腰间探去,不料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在我面前,头顶的猴把一只女士皮包扔到了我的脚下,猴们冲我谄媚的地笑着。我的头突然剧烈的疼痛,也许是我被自己吓到了。我指指自己头顶的帽子和身上的衣服,说你们帮我,我给你们一箱烟。带头的点点头,跳上树,和它的同伙们遁入林中。

猴们陆陆续续地回来,我面前的衣物摞成小山。有西服领带,有乳罩丝袜,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来此要干嘛。一只小猴举着一块血红的布在冲我招手。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转着,我生怕这是个幻觉,快步冲到那小猴面前,一把抓住那块破布,即使几百个日夜过去,依然还能看出来它作为帽子时的模样。小猴冲我谄媚地笑,我指手划脚地问它,这红帽子从哪儿来。领头的大猴一把就将它拦在了身后。大猴举起手中的烟盒,冲我挥舞。

三个小时后,野樱桃林的深处,野猴们蹲在树上眯着眼抽烟,我们从它们指引的土坑中挖出了一具男人的尸骨。猴群掌声雷动,“吱吱”的声音似乎在笑。漫天烟头划动,如精灵的眼睛。

我们赶到纹身店的时候,已是人去屋空。我想周雅淇可能在冯大卫那里,又调头去“金洞天百分百”。还没进小区,我就看到天空中绽放巨大的烟花,一颗颗艳红人心。最后我们在楼顶找到冯大卫的时候,他已经喝得烂醉。我问他,周雅淇在哪里?他躺在地上,指着天空中的变幻种种,说在光的尽头。一个同事不屑地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整这浪漫呢。冯大卫说真的,我恨她,昨晚我把她杀了,在锅炉房火化了。我把骨灰融进这炮竹里,刚都炸完了。不信你们到天上找去。冯大卫说着说着“嘿嘿嘿”得意地笑了。我们没人能笑得出来。等他酒醒之后,我们把他带了回去。我想尽了所有办法,可他只有一句话,就是喝多了,自己瞎说。平安夜那晚之后他再没见过周雅淇。我无法判断这件事的真假,有时抬头看看天,永远有白云缓缓流过。

冯大卫放出来后,我和几个坚信他有问题的同事没有放弃对他的监视。过了段时间,大家得出一个结论,不再做警察的警察比警察更无聊。冯大卫整日忙于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相亲。每个女人都和冯大卫去过野樱桃林外的那片空地,他像是魔怔了一样,在那里给人家耍猴,把女人们吓跑。周雅淇像是从不存在过一样,有几次,我被强烈的光线灼痛双眼,会猛然想起她美丽的容颜,觉得她真就站在我们存在的彼端,微笑着宽容我们的徒劳。

冯大卫因为缺勤太多,被公司开除了。他夹着铺盖来到野樱桃林前的小木屋,成了一名护林工。再也没有女人和冯大卫接触,他也不写诗了,整日喝得烂醉,只和猴子们打交道。工资全用来和猴群抽烟喝酒,猴见了他跟见了亲爹一样。日子一久,大家给他取了个代号,叫“美猴王”。

有天晚上,我收到监视冯大卫的同事发来的讯息,“美猴王”摔死了。我赶到野樱桃林,他懊恼地说冯大卫喝醉酒,要去救一只困在山崖上的小猴时失足摔了下去。我去山脚下,现场十分惨烈,人们是用小铲子给冯大卫收了尸。我抬头仰望星空,心想还是你们诗人狠,这一切结束了。茫茫树海,猴群吱吱喳喳地鸣叫,听不出个所以然,它们是永恒的,不为物喜不为己悲。

后来某天,阳光猛烈,我调一起敲诈案时遇到了“金洞天百分百”的开发商。工作结束后我俩闲聊时又说起冯大卫。他说其实辞退小冯,不是因为他不来上班。是因为发生了好多邪门的事。我说能有啥事。他说我后来就听人反映,那别墅区后来闹鬼,夜里总是有“哎呀哎呀“的声音,像是女人哭,像是婴儿叫。各路大仙我都请了,就是抓不住鬼。我亲自去抓,也只能看到黑影在天上飞。我买了几条藏獒,结果第二天这些猛犬都缩在窝里,像是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后来我请了一个专业的视频分析公司,一帧帧还原监控画面,终于搞清了那鬼影是啥。是猴,足有半个人大小的猴。我让小冯想办法,小冯只是冷笑,就跟我是个傻逼一样。这哪有半点安保总监的样子?我只能把他开除了。他滚蛋之后没几个月,就再没猴来了。我至今不明白,那些猴来那些都没人要的别墅干吗?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手脚冰凉。我想起冯大卫曾经说过,猴会给山顶的警察送饭……

当天晚上,在一栋别墅的秘密地下室中,我知道了平安夜之后发生的事情:

回到家后,周雅淇耐不住冯大卫的纠缠,将自己杀死“小红帽”,并埋尸于野樱桃林的真相告诉了他。冯大卫知道我在现场一定起了疑心,会去野樱桃林挖出尸体。时间也不允许他去销毁证据或转移周雅淇,他想起了野樱桃林里的那群猴。他把周雅淇藏到别墅深处,制造她被自己杀死的假象,牺牲自己的命运,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都到他的身上,换取密室内周雅淇的安全。那群野猴成为了冯大卫为周雅淇提供生命补给的使者,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猴突然不见了。周雅淇认为冯大卫一定是被抓了。冯大卫告诉过周雅淇,如果自己被抓,绝不说出真相,会想法自杀。她想冯大卫一定是死了。她没有勇气走出密室,不愿再回人世间。于是她留下这封信,想告诉警察,冯大卫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诗人。

这些事情,都被周雅淇写在了一封信上。合上信,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平复内心的悸动。

我想象着一只肥硕的野猴背着食物,贪婪地一根又一根吸食着香烟,避开我们的跟踪,越过电线和车流,越过高楼和立交桥,飞过人们的头顶,飞过这座城市,飞过爱恨情仇,来到周雅淇面前。

那封信就躺在周雅淇的身上。她的容颜已湮灭为乌有,她的衣物已枯竭为粉尘。她成为一堆白骨,倚靠在石门前,躺在光的尽头,依然等待着野猴从天而降。

肖睿
Feb 1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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