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莎提出要带我去旅行的时候,我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一块还没嚼烂的西瓜从嘴里啪叽掉在木地板上。
“擦掉。”美莎伸了个懒腰,伸手把床头的电扇扳向自己痛快吹了起来。
“太自私了吧。”我撇了撇嘴,默默清理那块恶心的西瓜。
“今晚跟我去岛上吧。”
躺在床上自在说出这些话来的美莎,完全不像是那个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美莎,我妈妈美莎是绝不可能说出让我跟她去岛上过夜这种话的。
我甚至深深相信她说的,我根本就是她捡来的。
就像每个小孩一样,长大成人的路上总会遭遇许多来自父母的谎话,比如你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你长大以后会和妈妈结婚,糖吃多了牙齿里会长虫子……而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是,我没有爸爸,我妈妈的谎话又比别人多得多。
七八岁上下,我把健康教育课本摊开在美莎面前,企图戳穿我是捡来的这个谎言,她还是一口咬定,你啊就是我从鲸鱼岛的沙滩上捡来的。
“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是美人鱼呢。”
“美人鱼有什么好,美人鱼连妈妈都没有。”
你看,这是美莎的又一个谎言。
鲸鱼岛是美莎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近岸人造岛屿,填岛时填成了鲸鱼了轮廓,有一条跨海索道与陆地的海水浴场相连,整个小岛就是个游乐场,还有一个不大的海洋动物表演馆,算是我们这座滨海小城的旅游招牌。
美莎是游乐场的夜间值班员,每日傍晚五点半,鲸鱼岛准时清场关门,如果你是最后一波离岛的游客,坐在回程的缆车上,一定会在落日时分与反向登岛的美莎擦肩而过。
我讨厌她的工作,就像讨厌那些漫长而无聊的夜晚。
在我还无法自顾周全的那些夜晚,美莎雇了一个保姆,她比美莎老很多,不像美莎那么爱穿裙子爱打扮,也不像美莎那么讨厌看电视,更不像美莎那么刻薄,她对我很好,她总在我发脾气的时候安慰我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你妈妈有多不容易,你总会理解她的。
才不会,就算再过二十年我也不会试图去理解美莎,我不会去想象一个女人在寂静深夜里守着一方小岛被漆黑海水包围有多么孤独,不会感激她为了把我养大让我有吃有喝是多么不容易,因为我也很孤独,我也很不容易。
我不仅没有爸爸,我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有七大姑八大姨,没有兄弟姐妹,我只有美莎。
反正我缺的亲戚太多,所以并没有特别在意缺少爸爸这件事,可上学之后,没有爸爸突然变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人人都有爸爸,这太奇怪了。于是我在班会课上举手提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我问老师,每个人都有爸爸吗?我也有吗?
教室里顿时炸锅,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哈哈哈你没有爸爸,哈哈哈当然都有爸爸,哈哈哈没有你爸你是哪来的……我不觉得被嘲笑也不觉得有任何可气愤,班主任却表现出了格外生气的样子,厉声要求大家道歉,声情并茂到我无法理解的程度。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呢?”我这样问准备出门上班的美莎。
美莎想了想说,可能你们老师有点理解错误。
“老师怎么可能会错?”
“老师当然也会错,谁都会出错。”美莎自我陶醉地喷着香水。
老师总是正确的,他们知道试卷上所有的标准答案,反而美莎才不可信。
“那你告诉我,爸爸在哪。”
“你没有爸爸。”
“他们说每个人都有爸爸!”
“可你就是没有啊,我总不能给你变一个出来,或者骗你吧。”美莎伸手捏了捏我汗津津的脸蛋,叮嘱我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就锁上门离开了。
我冲到窗边贴着玻璃看她一阵风似的从楼下走过,直到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声彻底消失,心想,你就是在骗我。
于是我花了一整个晚上翻遍家中的每个角落,无论是床底的纸箱还是藏钱的抽屉,无论是相册还是旧书页,我相信自己总能找出关于爸爸的蛛丝马迹,然而我没找到一只男人的袜子,一张男人的照片,甚至一个和美莎不一样的字迹,我的爸爸究竟去哪了?
由于太投入考虑爸爸的问题,我甚至忘记了对夜晚的恐惧。
没错,从三年级开始,保姆就不再来了。我会把中午的剩饭热了当晚饭,也会用热水器和洗衣机,最可恶的并不是美莎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吃饭睡觉,而是当我告诉她我觉得衣柜里有怪兽的时候,她说怪兽就喜欢躲在衣柜里,你不惹他就没事了。
因此我无数个夜晚都是与假想中的怪兽对峙着度过,在心惊胆战中睡去,在美莎的开锁声中醒来。而今天,我满脑子只有爸爸,没有怪兽,接连几天我都在思考爸爸这个问题,以至于没有注意同桌对我的疏远。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要好的同桌几乎一天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放学不等我一起回家,周末也没找我一起去鲸鱼岛看海狮表演,因为美莎工作的原因,我总能带着同桌去看免费表演。
“你为什么不理我?”我直截了当问她。
同桌吞吞吐吐地说,我妈说,不要和单亲家庭的孩子玩。
单亲家庭,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逐渐长大,这四个字的存在感也逐渐增强,单亲意味着某种特殊,某种残缺,让对方的好意与恶意都显得雕饰。我曾以为这四个字将伴随我一生,却绝不曾想到它会在十七岁的那个初秋离我而去。
“为什么不能和我玩?”九岁的我这样问同桌。
“因为……因为……你爸妈离婚了……”
于是我这样去问美莎,你是不是和爸爸离婚了,美莎摇头说没有。
同桌又说,可能你爸爸死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妈妈说不是离婚就是死了。”
我就又去问美莎,爸爸是不是死了,美莎还是摇头说没有,“你只要知道你没爸爸就行了。”
念高中的时候,我曾想诱使美莎对我说实话,我几乎是声泪俱下表达自己是如何理解美莎,表白自己并不在意究竟谁是自己的爸爸,只想知道真相。
即使如此,美莎还是坚持她的谎言,你是我捡来的,你没有爸爸。
美莎死不悔改的另一个谎言,是关于我的星座。
忘了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热衷于讨论星座,班里的女孩子们说得神乎其神,她们说我是八月初生日,是狮子座。
“居然是狮子座,听起来凶神恶煞的。”吃午饭的时候我说给美莎听。
美莎却说你不是狮子座,你是英仙座。”
“英仙座?”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记得住的星座名字,其中并没有英仙座,我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万确。我还能骗你不成?”
拍着胸脯的美莎,果然又一次骗了我,直到初中,大学刚毕业的地理老师很认真地讲解了黄道十二星座,我才知道,遥远的英仙座根本就不在有资格守护雅典娜的十二宫里。
那一天我怒气冲冲地对美莎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可美莎只是静静地托腮看我,等我发完牢骚后淡淡地说,“反正你是英仙座,狮子座什么的,是他们不懂。”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一个亲人也没有,大概都是被美莎气死的吧。
美莎太让人生气,她从不去开家长会,不是睡过了就是坦言不想去,她总振振有词地说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去开会有什么用,你们这些小孩子,有哪一个是听大人话的?去了也白去。
在试卷上签字这种事也让她烦心,干脆教我模仿她的签名,无论考几分一概不用烦她。有一回我故意考了个不及格,心想这回总要骂我了吧,结果她捡起卷子瞄了一眼就丢在一边,“我今天轮休,吃比萨去?”
我和美莎共同点不多,爱吃比萨上的芝士是其中之一。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美莎给我切比萨,把烤翅上的皮细心剥到自己盘里把肉递到我手里,又嘱咐服务生饮料里少放糖。美莎喝了一口自己跟前的咖啡,连忙把杯子推给我,“你尝尝,很好喝。”
“小孩子不能喝咖啡吧?”
“只喝一口没关系的。”
于是我喝了一口,觉得有点苦,又有点甜,我不明白美莎为什么喜欢喝这种东西。
“不好喝?”
“不好喝。”
“也是啦,什么样的年纪就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想做什么样的事情。”美莎说完兀自喝起咖啡,抓起一张面巾纸略显嫌弃地给我擦嘴巴。
那张本该换来一场晴天霹雳的考卷此刻变得无足轻重,我扭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路人和明亮的街灯,我不会因为考了一百分就让美莎高兴,也不会因为不及格就享受不到这样的美妙夜晚,我又转回头来看美莎,盯着她的眼睛,以我这个年纪所能表现出的全部严肃问她,“我究竟要考多少分你才会在意我的成绩呢?”
美莎显得很迷惑,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歪着脑袋说,“为什么我要在意你的成绩呢?又不是我去考试。我打死你你就能考一百分?考一百分不能让你高兴就不考。可是我觉得我的女儿呢,是那种考了第一名就会很高兴的好学生,所以,你就去考第一名让自己高兴,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知道我是你女儿了?我不是捡来的了?”
“你当然是我女儿啊,是捡来的女儿。”
我继续埋头吃东西,暗暗责怪自己竟然觉得她刚刚说的话很有道理。
吃完比萨,美莎带我去夜市打电玩,夹了一个奇丑的娃娃,打了一堆粗糙的僵尸,美莎打电子鼓的样子有那么一点酷。打车回家后,美莎背着睡眼朦胧的我上楼。在美莎背上我喃喃问她,“我想和你一起去岛上,我不想自己在家……”
“现在还不能带你去。”美莎轻轻答我,轻轻开门,轻轻把我放在床上。
这样温柔的时刻不太多,所以每次和美莎赌气的时候我就把这些为数不多的记忆拿出来复习,好安慰自己美莎并不是那么不在乎我。
当同桌每每说好羡慕你啊,你妈妈都不管你时,我根本高兴不起来。我知道美莎之所以不管我,完全是因为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应该穿什么,吃什么,要不要去英语老师家补习,是不是该学几样特长,我不用费尽心思去骗零花钱,也不会因为做错任何事情而不敢回家。我甚至羡慕那些动辄离家出走的小孩,我绝不可能离家出走,因为我在家和离家差不多。
每当为此觉得委屈的时候,我便要相信美莎说的,我果然是她捡来的,所以她才不像别的妈妈那样什么都要管。
于是我又开始追问美莎,我是不是孤儿,你不是我妈妈,对不对?
美莎一面化妆一面无奈地说,“你是不是天天晚上都在看电视剧,脑袋里故事可真多。”
“我就看,谁让你不管我!”
“我不管你,你不是也主意大得很吗。好啦,周末带你去露营。”美莎把口红丢进手包里,“我去上班了,你好好吃饭。”
随着那一声干脆的关门声,我哇的哭了起来,越哭越委屈,越哭越生气,我认定美莎一定不是我亲妈。一气之下,我抓起电话拨了110,哭着嚷道:“我妈虐待我!我妈不是我亲妈!我是捡来的!她虐待我!”
一刻钟之后,我满脸挂着眼泪鼻涕打开门,门外站着制服笔挺的警察,他蹲下来说是你报警说妈妈虐待你吗?
“她才不是我妈!她说我是她捡来的!”
“妈妈在家吗?”
“去上夜班了。每天都上夜班,我每天都是自己在家。”
警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怜悯,老师的脸上也常常出现这种怜悯,其实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摇摇头,抓着警察的手把他拉进来,生怕他扭头走掉。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警察,我激动得不知怎么表现才好,我去冰箱把我最喜欢的甜牛奶拿出来给他,又把零食盒子搬到他面前要他吃,警察哭笑不得地说:“小姑娘,警察叔叔工作很忙,有很多坏人要抓,如果你是闹着玩报警可是不对的。”
我拼命摇头,“我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警察问了我很多问题,美莎有没有骂过我,有没有打过我,有没有不给我饭吃,身上有没有伤,警察不断问,我不断摇头,“那妈妈是怎么虐待你的?”
“她说衣柜里有怪兽。我晚上很害怕。她还说我是英仙座,大家都说根本没有这个星座。她要我自己做饭洗衣服……”我开始历数美莎的罪行。
警察竟然没有不耐烦,他认真听我讲完,然后结论般地说,你妈妈对你很好,和同桌口径一致。而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警察又安慰了我一番拔腿要走,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开始哭闹,无论如何不许他走。警察竟然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又坐回了餐桌边,他抱着胳膊打量我,“你不怕我?小孩子都是很怕警察的。你妈妈从来不对你说再哭就让警察把你抓走吗?”
我抹着眼泪摇头,美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说遇到麻烦的时候指望别人是没用的,如果一定要指望,就找警察吧。”
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他说我从小不听话我妈就打我,一边打还一边说要警察把我抓走,所以我发誓长大以后要做警察,把我妈妈那样的大人都抓走。
听他这么说,我当即破涕为笑,并找出了强手棋要警察陪我一起玩。警察没有美莎玩得好,我从来都赢不了美莎,但是我总能赢警察。还是赢了游戏的感觉更好。九点半我准时钻进被窝,央求警察打开衣柜确认里面是否真的有怪兽。确认完毕后,我从枕头下面拿出童话书要警察念给我听。
警察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那个晚上我这样想,警察比美莎好。
翌日清晨,美莎下班回来,见到警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事情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警察走的时候我问他还会不会来陪我玩,美莎又给了我一个很用力的白眼,可警察却笑着说当然会。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警察都没有来,见我很失望,美莎居然主动问我,你很喜欢那个警察吗?
“当然喜欢。”
“比喜欢我还喜欢?”
“当然。”
“真伤心啊,小白眼狼。”
“他答应我会来的。”
“你要知道,很多人呢都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要拍胸脯保证。别人答应的事情不要太当真,以后你也会说到做不到,不过呢,还是尽量做到比较好。”美莎一面说一面给我夹菜。
美莎的话我不完全明白,我能够理解的那部分是警察可能不会来了。然而,周末一大早,美莎提着帐篷背着包拉着我来到楼下时,警察打开车门,冲我招手说上车,这回轮到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美莎喜欢露营,也喜欢看星星,或者说她非常喜欢在露营的时候看星星。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安排的这一切,然而这却是美莎唯一希望我同她一起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我都装作很高兴的样子陪她去
因为每次露营我都要累个半死,如果是在海边,美莎就会把我扔下水去游泳,如果是在山里,她就要我爬树,我会用指南针,会用那些班里男孩子都认不齐全的野外生存工具,会搭帐篷,会生火,要不是法律不允许,美莎大概会带我打猎,哦不,她才不会跟我一起做这些事呢,她只会躺在树荫下眯着眼睛指挥我做这做那。
这次分明有人高马大的警察在,美莎不仅不让警察帮我,玩纸牌的时候还不停嗔怪警察故意让我,害我输光了半个月的零花钱。
念高中的时候,我有了第一个男朋友,他说你们女孩子不是都有一个特别讨厌的同性对象吗,班里的女生你最讨厌谁。
我不假思索地说,美莎。
晚上,美莎又照例让我找银河,找北斗星,让我一遍遍认各种各样的星座,“你看,那里是仙后座,那边是仙女座,你看银河多清楚,你沿着银河往东看,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像个弓字,那个就是你的星座,英仙座。他是宙斯的儿子珀尔修斯,他是个很厉害的神。”
这些老生常谈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可警察却很感兴趣,我无聊地睡去前,透过篝火,仿佛看见美莎和警察一起去了海边散步。
那个夜晚之后,警察时不时就会出现,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打电动,我也常常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虽然每一次警察带了礼物来都会被美莎责怪。
那段时日,我自己开心,便觉得美莎一定也是开心的,很久以后我回头去想,才能隐约明白那段时间的美莎,应该承受了这段短暂恋爱所带来的烦恼与重压吧。
那会儿我哪里看得懂邻人的眼色,更听不懂那些暗暗滋生的流言蜚语,我只傻傻地问美莎,警察是我爸爸吗?
似乎就是在我问了那个问题之后,警察来的次数慢慢变少,直至再也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将警察的消失归咎于自己。
警察最后一次送美莎回家,没有进门,也没有同我打招呼,美莎把自己在卧室关了一天一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第二天她肿了双眼是因为哭了太久。
警察也打过电话,我接起来之后都会哭着问他什么时候来,美莎每一次都从我手里抢下电话挂得干脆利落。
被挂了十多次电话之后,警察从我和美莎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惜那一年我十岁而不是十七岁,所以我并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气赶走警察,又花了多少时间吞食掉全部的伤心与难过。十七岁的我,因为高考志愿和男朋友填下了天南地北两所大学而哭了一整晚,哭的时候想起那一年的美莎与警察,可十岁的我,只会和美莎冷战,怪他让警察人间蒸发。
从此以后,美莎的身边再没有过男人出现。
长大后,我三番五次表达希望她去谈恋爱的愿望,可她都会把白眼翻上天要我少管闲事。
“你别觉得你不谈恋爱就是为我好,等你年老色衰了要是后悔可别赖在我身上。”
“少自作多情。好好谈你自己的恋爱去。”
对于早恋这件事,她非但不阻拦,还总鼓励我多换两个男朋友。每一次她自然而然地说起我的男朋友时,我总觉得她的眼里藏着什么大阴谋。
高考分数下来时,我抱着电话哭了起来,只想写一份大字报贴满校园,昭告天下,有美莎这样一个妈,我还能考上远在北方很不错的大学,简直太不容易。
美莎见我抱着电话抽泣大概以为我落榜,随手把纸巾盒丢进我怀里,“没出息,以后你就知道了,高考啊,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以后值得哭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我不想做大多数,我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少数,我考上了。”
美莎立刻改口,“你看,我不管你,你就得自己管自己,自己找出路,归根结底,你还是得感谢我栽培了你。”
“走开。”我撂下电话,把纸巾盒丢还给美莎。
那一刻我还不知情,不知道十七岁这个即将离开家的夏天,这个我以为是好生活刚刚开始的夏天,可能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一个夏天,就像抛物线的顶点,此后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下坡路。我每天吃西瓜喝冰镇牛奶,挂美莎的账带朋友们去鲸鱼岛一遍遍刷跳楼机海盗船大摆锤,脱掉校服穿绝不超过膝盖的短裙和男朋友去海边约会看电影,闲在家里就对着飞速旋转的电扇叶片大声唱歌,享受天然混响,忘乎所以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完美得像样板间的夏天过后,人生才刚刚开始,美莎说得对,值得哭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所以美莎说要带我去旅行,还要带我去鲸鱼岛过夜,我非但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内心全是抗拒,我说不清楚这种排斥的感觉,是瞬息之间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反抗美莎的决定。
我疑惑于这种毫无道理的逆反究竟是从身体的哪个地方野蛮钻出,可我还是去了。
八月初的傍晚,太阳流连不去,哪怕落在海面的日光都变成了暮气沉沉的橘色。我和美莎并肩坐在缆车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水,眼前是落日挣扎里的鲸鱼岛,擦身而过的都是寻欢结束的人们。
好像是被流放一样,与人群背离的方向,与人群颠倒的时差,我这样想着,低头去看脚下的海水,忽然水里好像有一只朝上伸出来的手,我抓住美莎的手腕叫道你看!人手!
美莎低头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是橡胶手套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只淹没在水下的惨白橡胶手套,鲸鱼岛的夜晚,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像一团深黑迷雾的岛上只有门房一处灯盏,一张床,一台小电视,几本书,一点零食,一个保温杯,美莎的一半人生就是这里了。我在白天来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夜幕降临,一切都与白昼迥然不同,海水越是喧哗,屋里就越显安静。
哪怕美莎睡在身边,我依然无法安然入睡,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只向上伸出的手,被海水泡得发白,直直伸向我,像要把我拖入无底深渊。
“睡不着就起来吧。”美莎忽然开口,我以为她早已睡着。
不待我答应,美莎就自己先起来,我只好趿拉着拖鞋紧跟她走出憋闷的小门房,四面海风呼啸,身上的汗瞬间被吹干,困意也被吹去了一半,只是看着各种游乐设施影影绰绰地站在孤岛上,再加上海豹如孩童哭闹的声响,让我一秒钟也不肯多呆。
“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美莎拉着我跳下栈道,踩上粗粝的海滩,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深夜的大海吞噬,没想到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在反复拍岸的海浪里,美莎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十七年前的某个夜晚,英仙座周期性爆发流星雨,随着流星雨降落到地球上的,是和我一样,等待被妈妈们挖出来的孩子。有的落在深山,有的落在闹市,而我恰好落在这个孤独的人造岛屿上。流星雨过后,美莎在涨潮又退潮的海滩上挖了整整半个月,才挖出静静睡在砂石中的我。妈妈们照顾自己的孩子,直到他要离开家的那一天,从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时刻准备着与自己的孩子相逢,所以妈妈们要在此之前将族群延续的秘密口耳相传。
我本该对此表现出万分惊讶或怀疑,可在美莎说完这一切后,我只觉得周身拧巴着的血液平和循环起来,恐惧消散,疑虑全无,我似乎听懂小海豹在说你回来了,我看见月光下的海面划过漂亮的鱼尾,水珠变成钻石,头顶有人面鸟一闪而过。
我知道,我已然接受了这个故事,并无法逆转地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所以我果然是你捡来的,所以你才不像别的妈妈在乎他们的孩子那样在乎我,因为我只不过是你挖出来的。”
“小白眼狼,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妈妈都注定只会去寻找自己的孩子。因为是你,我才会在这里挖上十五个夜晚的砂土,不是因为我挖了这么久恰好挖到你。”
正说话间,忽然一艘双层轮渡冲破海上弥漫的雾气,缓缓靠岸。船头悬着一盏煤气灯,整艘船看起来像从好几个世纪前穿越而来,有些伤痕,又显得放心可靠。
船身上镀有“野外生存救援协会DH号”,舷梯吱呀一声放下来,美莎拉起我的手,说走吧。
“不是吧,这就是你说的旅行啊。”
“游轮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以为会有一船妖魔鬼怪等着生吞活剥我,结果老旧的轮船驶向远处的乌云与微弱月光,将鲸鱼岛上的寂静也一并带上船来,船上除了我和美莎,空无一人。
“上一次上这艘船,是和我的妈妈一起。”美莎随手从料理台上拿起一杯现成的果汁递给我,“一点都没变,连这杯果汁都没变。”
我差点忘了,美莎也是有妈妈的,她和我一样,是被另一个女人一点点从地里给挖出来。
“我是从雪山的冰块里被凿出来的,是南水瓶座流星雨把我带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落在什么地方,无论那个地方再遥远,再危险,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就一定要去把他挖出来,所以,我们的族人,全都是野外生存的高手哦。”
船舱里有一面大书柜,美莎根据字母分类飞快找出了一本厚厚的硬皮旧书,招呼我去看。
那就是所谓的族谱,泛黄的纸张里,每一页都是一张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只有一串长长的编号,没有名字,“就像小行星编号一样,这些编号就是我们最准确的名字”。
哪怕在族谱里看到了美莎,也看到了美莎之后属于我的那一页,我依然不觉得这里面的一张张脸和我有什么关系,直到美莎翻过了我,下一页赫然出现一张小姑娘笑嘻嘻的面孔,面孔下是一串与我相差一个数字的编码,我愣住了。
“她是你的孩子,在她来到的时候,你要跋山涉水去寻找她。”美莎笑了笑,简直是像看我笑话一般的笑。
我的孩子,这样说来,美莎也是早在我来到这世界前很多很多年就已经知道我的模样,知道我会来,所以她才说,都是注定的。
“在她到来的十个月前,你会收到一封信,发信的地址就是这艘船,信上会告诉你可以找到她的具体时间和经纬度,你只要等待那封信的到来,等待那场流星雨,去找到她,就可以了。”
“然后像你一样,做个满嘴谎话的妈妈?”
“你只知道那些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的孩子,却不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都是以别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的是从一颗小小的种子被种出来,有的是在砗磲里一点一点磨成型,有来自星星的孩子,也有来自海洋的孩子,小白眼狼,你要知道,我只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桥梁,其他父母也是一样,所以究竟用什么方式到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陪伴你长大,送你离开家,你也将陪伴另一个小姑娘长大,再送她离开家。”
我的心,就像一瓶滚烫的开水哗啦一声倾倒在冰块上,在异常强烈的碰撞中融化成一汪温泉,我说美莎你别说了,说得跟永别似的,真讨厌。
“是永别啊,小白眼狼,在知道族群的秘密并要长久离开出生地的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会和妈妈见面了。”
美莎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早晚我们都是要分开的,你从来都不属于我,我负责把你带到你自己的人生面前,你早就可以独立生活了,都是我的功劳呢。”
虽然我总说美莎是个满嘴谎话的妈妈,可现在我知道,她说过的每一句“谎言”都是真相,她从未欺哄过我,哪怕我只不过是懵懂幼童,她早就把生活的一切原封不动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没有任何装点,也没有糖。
十七岁的夏天在茫茫的海面上结束,我离开海边的家去北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美莎。我从此揭下单亲家庭的标签,但我也不是孤儿,我是在美莎陪伴下长大的,我将用我余生的每一天等待我的星星从夜空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