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禧年,赵席渊二十岁,晃荡了三年的他在爹妈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投入了泫高县当时正兴起的产业工作当中,挖煤。那时候泫高县大大小小的煤矿数以百计,每天国道上来来往往的卡车承载着几吨的煤,引擎里冒出的都是戾气,空气中飘浮着的颗粒像是天然的油漆工把路面涂得越来越黑。邻家小侄子经常会在路边指着那些卡车问他那上面装的都什么东西,他用手抹了一下刚吃完米饭的嘴巴说,那都是钱!
赵席渊百般无奈才答应了爹妈,但内心都是拒绝的,可是看着那些挖煤的哥们儿个个找到了漂亮姑娘做对象,尽管精神上不急,但身体上着急。挖煤和挖石头区别很大,石头在山上挖,离凌霄宝殿比较近,万一被雷管炸死,好歹还能飘到天宫见见镇守南天门的四大天王;煤得在地面之下采,大约就是阴曹地府的隔壁,瓦斯一旦引爆,黑白无常都不需要使用法力就把你给拖走了,谁让你不搁人间好好待着,非跑地底来发家致富,所以,下井之前必须上香,这是规矩。
矿井下面吹的都是阴风,工友们虽然头盔配有手电,但还是看不清彼此的脸,作为第一次下井的赵席渊紧紧抓着前面工友的肩膀,老觉得每走一步都是个坑,但他必须前进,签了合同便等于把命交给了这些脆弱的煤层,打眼的时候要轻,引爆的时候要多备点炸药,那样爆炸的时候煤子们会很爽,爽就会高兴,高兴起来就会忘了自己是要被人拿去赚钱,等到高潮点结束,煤子们也就大概运送到了地面,在地面上他们是无法兴风作浪的。
赵席渊从抗拒到接受用了不到两个月,当他看到自己的存折本上所发下的工资数额时,长久僵硬的脸露出了欢颜,为此他当天在煤层中挖下了一块长相优质的煤炭带回了家中,找了块红布用作底垫稳稳地放在了上面,还在煤炭前面摆了个香炉供奉起来,在他眼里,那块煤炭成为了他心中的神,他暗自下决心,要在煤矿上好好干,不出一年,必会有头有脸,坚持五年,定会风生水起。
不过井下并不舒服,舒服的是那些常常窝在他周围取暖的老鼠,这些老鼠是井下的吉祥物,别看它们个个又肥又大,但井下一旦出现威胁生命安全的迹象,它们跑得比鬼都快,工友们都是拿它们以朋友相交,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方便,一起去探索煤层后面那未知的世界。
井下总会遇到很多小事故,那次赵席渊进行打眼工作,钻头还没进去三十公分,便溢出了水,他明白透水事故在井下是很严重的,水量大的话会淹没整个掘进层,而且谁也无法预料这些深层水会以怎样的速度从探眼里冲出来。旁边的工友看到探眼正在出水,立马抓住了钻头的把手用力抽出,又以很快的速度用煤子堵死了探眼,惊吓过度的赵席渊瘫坐在一旁,沮丧地低下了头。组长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说,别怕,老弟,你打眼的时候下手太重,把煤子们弄疼了,下次记得要轻点,这些煤子和姑娘一样,发起脾气来可不好惹。
2、
他是中专毕业,算是整个采煤队里读书最多的人,日渐与工友熟络的他,聚在一起聊天,属他懂得多,说话一道一道的,很多工友都喜欢他,年少看的小黄书的内容是工友们最钟爱的。队长也很看重他,除了平常的掘进工作之外,他还承担起了算账和起草文书的工作,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他便从普通员工升到了副队长一职,每天就是下井溜达一圈后,回到井上,简单地洗个澡,办公室里打打扑克,隔三差五地专门输钱给领导,反正这些钱也都是刚进队里的新成员送的,正好可以借着帮助自己越升越高。
这个时候,那些所谓的脏活累活已经渐渐离他远去,经过漫长的酒局历练,肚子变得越来越胀,每次照镜子脸上都会消失一定的棱角,俊朗的面貌逐步走向了大叔的模样,那个年代男人们泡妞儿,颜值高并不是个优越的条件,真正要看的还是你的双手挖过多少煤,挖得越多,就越证明你是个富人。
从酒局出来,雨刚停,月亮分外妖娆,赵席渊用力地吸了口咸湿的空气,把吞下的鱼肉全都吐在了一辆桑塔纳的轮胎上面,简单地用衣领擦擦嘴,抬起头,看着巷子里一路通往深处的红灯,左手拍拍脑门,右手摸摸肚子,点燃一支丝绸牌香烟,摇摇晃晃地朝着前方走去。挖煤人应酬的地方最喜欢安排在红灯区附近,这里饭店宾馆应有尽有,当然其重点本身还是那些站在舞厅大门口拿着避孕套摆弄风姿浓妆艳艳的姑娘。
赵席渊左摇右摆地走着,连着踩了好几处水洼,朦胧中,他看到了一个妆容不怎么妖艳的姑娘朝着他小碎步跑来,一把搀扶住了快要倒下的他,姑娘可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他扶稳,所以说话有些吃力,她脱掉高跟鞋抛进了店里说:“你怎么喝这么多呀!赵哥,我看你晚上就睡我这里吧。”
赵席渊猛地扎到了沙发上,仰起脖子在发黄的墙体上摩擦着后脑说:“不用,梦云,我闭一会儿眼,耽误了你生意可不好!”
梦云拿出杯子,专门从柜子里取出了盒装茶叶往里面撒了点,掂起暖壶泡了杯茶端在了赵席渊膝前的茶几上说:“还做啥生意啊,这都3点了,客人们早就玩完走了!”
赵席渊突然就哭了起来,一点前兆都没有,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烫得舌头伸出来直打哆嗦,用力地抓着梦云的手说:“梦云啊!我苦啊!”
梦云坐在了他的身边,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怎么了?赵哥?有什么苦和我说。”
“你如果是我媳妇儿,我就和你讲,虽然我们上过床,打过啵儿,但你依然是个外人。”
梦云的脸上深深地露出失落的神情,但仍旧强颜欢笑地回道:“今晚我就是你媳妇儿,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赵席渊又哈哈大笑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来了精神,抱着梦云便从舞厅的大堂朝着后院走去,再抬手,月亮却蒙上了一层煤色的阴影,他不禁骂了一句脏话,睁眼闭眼都是煤。
3、
零三年,非典猖獗,但并没有阻碍赵席渊的发展道路,坐上了采煤队的头号位置,由输钱的角色转换成了赢钱的角色,一时间还让他无法适应,当年的大趋势是全国上下控制疫情,所以在经济和安全管控方面力不从心。这时候泫高县除了煤产业又兴起了另外致富之路,很多人开始拉帮结派,占据地域,欺行霸市,利用暴力来垄断煤炭市场,其中有一个头目特别出名,人称赤鼠,个子很低,平头,不留胡子,人白暂得很,看起来斯文,但心狠手辣,谁要是惹了他,会被打得很惨。
赤鼠每天没别的事情,就是拉着一帮人和其他帮派约群架争抢地盘,到了后来,发展壮大,整个泫高地区都被他控制,那时候的煤要想运输到外地,都得用赤鼠的运输车,而且还不能讲价,讲价就得挨打。赤鼠为何如此猖獗,想必很多人心知肚明,这里要讲的是赵席渊与一方霸主的纠葛与纷争。
尽管煤矿运营如日中天,财源不断,但运输费却是以极高的速度上涨。赵席渊正好管着运输的事情,上级各种压力施加,想要压缩运费支出,他只好悄悄地联系驻马店的运输公司,怎料到却在出省的煤检站被赤鼠的人拦了下来,还打伤了司机,作为负责人的他只好去和赤鼠谈判,还没进门,就被赤鼠的人手围起来一阵乱打,脸上的伤口到现在还留有疤痕。赵席渊也才二十三岁,正是不服一切的年龄,那些打手眼看没有将他打倒,纷纷散开了路,一瘸一拐的他走进了赤鼠的办公室,目露凶光地坐在赤鼠面前,扬起手打翻了赤鼠的茶缸。
赤鼠看了看支离破碎的茶缸,没有动气,而是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递给赵席渊说:“老弟,怠慢了,脸疼不疼?”
“我疼不疼不要紧,但是那些卡车司机们觉得疼,人家是外省人,你们下手这么狠,让我怎么和人家老板交代?”
“你先想想怎么和我交代。”
“我为什么要和你交代,就因为你会打架?我告诉你!我赵席渊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你说。”
“想要从我这里哄抬运输价格,除非你把我打死!”
“我真的会把你打死的。”
“那就来呀,我看看你是如何把我打死的?”
赤鼠挠了挠脑袋说:“这样吧,今天我先叫手下送到医院治伤,煤我得暂时扣下,至于那些司机的医药费,我不会出一分,他们抢我的生意,是他们活该。”
“我不是来要钱的,那四车煤你也可以留着,我不在乎,我今天是来和你讲道理的!”
赤鼠指了指自己握紧拳头的右手说:“这就是道理!”
“好,那我们就按照你的方式讲道理!”
“你想干什么?”
“星期六下午四点,我们林场见,那里地方偏,我们打一架,我输了,从此退出煤矿产业,你输了,我们煤矿的运输你再不干涉!”
“好,没问题。”
星期六那个下午,整个泫高县刮着大风,林场里树叶的沙沙声响像是一曲曲慷概激昂的战歌,整个采煤队听说此事后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了一块,赵席渊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抽着玉溪烟等待着赤鼠一帮人的到来,天空开始变灰,乌云笼罩,远远地看到林场的西边黑压压地涌现出数百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根钢筋。赵席渊掐灭了手中的烟,往地上一摔大声喊道:“兄弟们!拿家伙!”
钳子,锄头,钉耙,个个举到头顶,呐喊声振奋人心。赵席渊高举右手,像是发号进攻的将军,用力向下一挥,后面的工人冲进了林场的空地中。赤鼠那边也不甘示弱,同时朝着林场中央冲去,赵席渊看着眼前的景象,朝着赤鼠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赤鼠的人手刚要下手砸向工人,警笛声便响了起来,工人们听到声响,立马把手中的工具扎到了土地里,有的锄地,有的铲土,有的甚至还扛着一大袋化肥在施肥。完全没搞清状况的赤鼠一帮人全都愣在了那里,只见整个林场空地都被警察围了起来,赵席渊早就知晓赤鼠是个火爆脾气,故意走到了赤鼠的面前,朝着他的皮鞋上吐了口痰,直接挨了赤鼠一棍,手下一看老大动了手,也都向着身边的工人的挥下了钢筋棍,工人们纷纷装作痛苦地倒在了地上,围上来的警察直接制服了赤鼠一帮人。
不久,赤鼠一帮故意伤人罪名成立,遭受了入狱之灾,所谓的帮派垄断市场一日之间灰飞烟灭,赵席渊成了整个泫高煤产业的功臣,名扬千里。
后来,赵席渊去看守所探视赤鼠,没有了往日的锋芒,赤鼠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他看着赵席渊皱起眉头说:“我没想到会栽在你的手里。”
赵席渊丢给他一支烟说:“你的所作所为虽然给你带了名利,但总有一天社会和大众会让你跌倒。”
“在你们拿起那些农作工具的时候,我就该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但是好胜心还是让我大意了,你是个可怕的人,究竟用了多久布了这么一个局!”
“天时地利人和,只用了一根烟的时间!”
“哪根烟?”
“你递给我的那一根。”
“呵,不管怎么说,我的一切,是煤给的,也是因为煤败的,它真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
赵席渊吐了个烟圈淡淡地说:“煤怎么不是好东西,它是我们的神!”
4、
汶川地震发生那年严冬的某一天,大雪压得特别深,赵席渊还在熟睡中,那款自己刚换的苹果手机就不安分地惊醒了他的美梦,睁开眼,屋子里的墙壁愈加亮白,轻轻滑动屏幕,不慎点到免提,通信员那并没完全发育的声线高分贝地传了出来:“赵队长,不好了,我们这里要地震!”
赵席渊打了个哈欠,点燃烟说:“慢慢说,怎么回事?”
“整个县里已经传开了,我们泫高今天要发生大地震,安全科第一时间通知了井下,运输队的全部员工已经撤了出来,但是采煤队昨晚进入了4号掘进层,到现在还没收到他们的回复!”
一听采煤队没有收到消息,他顿时从床上就跳了起来,毛裤都没来得及套便冲出了职工公寓大楼,整个公寓大院挤满了人,天寒地冻中,大家的手机都靠在耳边联系着自己最亲近的人,看来开车赶到井口已然不行,只能跑过去,此时此刻,他揪着心,毕竟采煤队的员工都是他带的人。
通信员骑着辆摩托冒着两股黑烟刹在了他的跟前,二话不说,便坐了上去,发动机一阵轰鸣,杀向了采煤区。
井口处围满了工人,雪地染得很脏,下了摩托,安全科科长迎了上来,呼出的大蒜气味让赵席渊有些刺鼻,他捏着鼻子问道:“采煤队收到消息了吗?”
安全科科长点点头说:“正在往上面赶,希望地震之前可以尽快出来!”
他长舒一口气,转身望向了不远处被雪覆盖的巨型煤堆,双手合十,虔诚地低下身子,心里默念道,煤神仙,保佑,保住泫高县。很多人都明白,这小十年的煤炭开发,已经把整个泫高县地下掏空,一旦发生强烈的地震,远比汶川严重得多,到时估计整个县区都会将近塌陷数百米,赵席渊越来越不敢往下想,只能站在空地里痴痴等待。
那天泫高县所有的老百姓都离开屋子,聚集在广场、体育场、田野一些空旷的地方集体等待死亡的来临,估计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选择煤炭,便是向死而生地活着。
三小时过去了,雪下得愈来愈大。
十二小时过去了,雪迎风而停。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太阳早早地跳出山峦,大地依旧无动于衷,赵席渊觉得这是一场利用源自人类恐惧心理谣言散播下的骗局。其实这件规模宏大的“泫高县等地震”事件,罪魁祸首不在造谣者,而是人心,人们最怕的就是死,而造谣者抓住了这点,又同时抓住了泫高人爱传话的脾性,这次造谣者确实赢了,赵席渊确实佩服造谣者能有这样的思维,但处在发展如此迅速的社会,在天罗地网下造谣,警察肯定会去找他,然后让他不得好死,首先整个泫高人一人一脚就能把他踩死,还造谣,也得看是什么国情,在这个国情下,人民很团结,政府很卖力,土地很结实,你要造谣是行不通的,当然他在泫高人民思想脑袋还处于睡眠状态下造谣,这证明他脑袋真的是太好了,太好的不怎么样,他又赢了。
站在那猎猎寒风之下,这狗不鸣,鸡不叫,鸟不飞,安全科长家他的那个1岁小孩也没有尿尿,这哪像是地震的前兆啊!
在证实这次泫高县地震为谣言后,大家紧绷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每个工人都露出洁白的牙齿朝着赵席渊微笑,他还收到了很多喜帖,看着别人的请柬,赵席渊心里不免有些感叹,想想自己过完年就二十七岁,也是该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了,但忙于工作的他,对象去哪里找呢?
因为这次事件,泫高县各个煤矿都提前放了年假,员工的奖金自然是比去年涨了一倍,但大部分还是搭进了随份子的红包,撤下酒席,赵席渊递给了管账先生一个厚厚的红包,和新郎官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婚礼现场,坐在驾驶位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县城充满诱惑与欲望的灯红酒绿,按下了手机拨号键。
梦云接起电话,话语听来很喘,时不时还传出轻微撞击的响声。
“梦云,你在哪里?”
“我在会所呀,你要来吗?”
赵席渊低沉地“嗯”了一下。
“我这边也快结束了,到时候你直接去贵宾层就好了。”
“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们结婚吧!”
明显地听到电话那头有一个男人被赶下了床,信号微妙地凝固起来,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的时候,梦云才浅浅地回道:“席渊,你是认真吗?”
赵席渊踩了一脚油门,丰田车快速穿过十字口,他说:“我在广场等你。”
“我马上就去,等我五分钟!”
挂掉电话后,他把车停在了一家正准备关门的金店,车钥匙都忘了拔下便跑向了柜台,导购受惊般看着眼前这个胡茬性感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你需要什么?”
“我要求婚!”
“先生你看一下,我们这边有几十款。”
“要最好的!时间快来不及了!”
付账,打包,跑出金店,越野车还在,可惜被几个熊孩子滑了几道漆,没关系,回到车里,发动,挂挡,放手刹,踩油门,还有2千米,如果中途那个路口没有红灯阻止的话,显然是可以赶在梦云之前到达的,但有时就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赵席渊不耐烦地拍打着方向盘,感觉眼前这个红灯的倒计时如此漫长。
从停车场一路小跑到入口时,梦云已经远远地站在了广场中央,她穿着件红色醒目的大衣,刚烫染的栗色长发在灯光的照耀下缭绕勾人,她一边跺着双脚一边转动着身体,像是在找他的身影,赵席渊被寒风刺得眯眼,但他十分确定,那是他最爱的人。
零五年下井巡查,不慎被运输的绞车刮伤大腿,住院三月,是梦云废寝忘食地照料,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
零七年开餐馆赔钱,负债累累,也是梦云拿出了自己的个人积蓄让他救急。
今夏晚上,与梦云去九佛山散步,下山的时候已近十点,路上被对手雇的人拦下,厮打的过程中,也是她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到现在梦云的肩膀还留有未散去的淤青。
今晚,西北风肆虐呼啸,夜空阴沉,梦云温柔似水,他内心澎湃,做了一个决定,要把眼前这个女人娶回家,尽管她是个小姐。赵席渊迈大了步子,直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梦云捂着嘴巴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当他手中的盒子打开露出璀璨的光芒时,她流下了眼泪,冲进了赵席渊的怀抱。
“席渊,我真的不敢想,你想好了吗?你不觉得丢人啊?不怕外面的人说三道四吗?”
“梦云,我不怕,我爱你!”
梦云喜极而泣,含情脉脉地看着赵席渊说:“梦云不是真名,我叫王越凡。”
“哈哈,我还是喜欢叫你梦云。”
虽然那几年的泫高县男人娶小姐做老婆已然不是什么新鲜事,重男轻女在他们那一代是最为严重的,所以很多人都找不到对象,有的却在红灯区遇到了真爱。赵席渊要娶梦云的消息一出,倒没惊动矿上,却把两位老人家给惊着了,千方百计地想要拆散他俩,梦云家中做客的时候也没给个好脸色。那段时间,赵席渊一回到家,就会听到爹妈的数落。
“孩儿啊,你丢了老赵家的脸!”
“我怎么就丢了老赵家的脸了,你看我们修了小洋楼,家里两辆车,你们也不用天天辛苦地种地,明明是家门兴旺的样子!”
“可是你就怎么,唉!”
“别叹气了,我主意已定,赶在年前就结婚!”
父亲摇着头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说在以前,像你这种都是娶大户人家的千金啊!你可倒好,媳妇儿是从春楼迎娶的!”
“那又怎么样,我们真心相爱,你们老俩口就放一万个心吧,梦云是个好女孩,我们一家子人以后在一块肯定会和和睦睦长长久久的!”
“结婚那天我和你妈可不会去,丢人!”
“我知道你们说的是气话,到时候别反悔。”
婚礼如约举行,场地选在了泫高县最好的酒店里,那天来了很多人,当然赵席渊的父母也来了,婚礼过程很顺利,大概整场下来,来客们喝掉了将近百箱老白汾,在司仪的祝福下,俩人交换戒指,宣婚誓,咬的不是苹果,而是煤炭,把俩人蹭得乌七八黑的,最后在众人的游说下拥吻。
闹洞房结束后,赵席渊冲了个澡,经过书房的时候,偶然间瞥到那块供奉的煤炭竟发出了一丝柔柔的紫光,当他想要重新确认时,却又恢复了原样,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轻松自在地走进了幸福。
5、
前几日,广州恒大历史性夺得亚冠联赛冠军,赵席渊收到了很多箱矿泉水,他尝过一点,自认为没有煤矿水管上流出的自来水好喝,进入十一月份,空气不仅仅冰冷,而且干燥,脸上的皮肤开始季节性地出现脱皮现象,梦云给他准备了一套价格高昂的补水化妆品,没怎么用,矿井就出大事了。
那是凌晨五点,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就被凛冽的西北风冻死在了保安室门口,听到手机铃声,赵席渊睡眼惺忪地掀开了被子,怕吵醒梦云,便披着军大衣外套拿着手机走向了客厅,点支香烟,按下接听键,采煤队队长的哭腔传来了出来:“科长,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有个工人被绞车上跌落的煤块砸伤了腿,是你新雇用的通信员!”
“他没事跑下面干什么!”
“代你例行检查,现在人还在井下呢,煤块太大,移开需要时间。”
挂掉电话,赵席渊骂了一句脏话,草草地穿上鞋,夺门而出,动静大得吵醒了梦云,她迷迷蒙蒙地走出卧室,客厅的灯开着,却只剩下了她和茶几上未被掐灭的烟头。
想必席渊临时收到急电处理事务去了,她伸了下懒腰,正准备回卧室睡觉,却看到了虚掩着的书房亮着暗光,她仔细打探着慢慢挪动着步子推开了书房门,打开灯,却看到那块被供奉着的煤块正散发着血色的光芒,她刚想触碰,没料到,那煤块突然跌落到地,顿时四分五裂。
通信员是他的侄子,作为上司和长辈,赵席渊得担当这个责任,听闻侄子迟迟没有出井,他穿上很多年没有穿的工作服在众人的阻止下进了井,跟随着引路工人,汗流浃背地来到井下的事故现场,伤者的四周围了一圈人,正在试图拼尽全力把煤块搬开,侄子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正撕心裂肺地大叫着。
赵席渊蹲在侄子的面前双手扶着他的头说:“小子,咬咬牙,煤块就快搬开了!”
“叔,我的腿是不是保不住了,那样,我就不能像科比一样后仰跳投了。”
赵席渊看了看煤块下那一大摊黏稠的血迹说:“没事的,没事的,有叔在。”
这时煤矿里的医生死死地揪着赵席渊的肩膀说:“赵科长,我必须和你谈谈。”
赵席渊扭头怒吼道:“谈什么!救人要紧。”
医生的面色凝重,硬是把赵席渊拉到了一边说:“伤者腿部被煤块压着无法移出,而且伤口感染相当严重,想要活命,必须得截肢。”
赵席渊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仍在忍耐疼痛的侄子说:“好!”
侄子看到医生从便携箱里拿出了一把锯正往上面浇着水,他忽然大喊道:“叔,他们要干吗!要锯断我的腿吗?”
赵席渊擦了一下眼角,卷起袖管,把胳膊伸到了侄子的嘴边说:“孩子,不怕,疼就咬叔的胳膊。”
侄子眼里悬着泪水,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并张大了嘴巴。“咣当”一声,身后方传来了煤块已经搬离的话语,赵席渊和侄子都笑了出来。
几人开始轻轻地用担架抬起伤者,紧接着,矿井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坍塌声,一股煤灰直直地从前方冲了过来,呛倒了好几个抬着担架的人,担架闷声一摔,伤者又痛苦地喊叫起来,然后,无数种脚步声在耳边渐行渐远,缓过神的赵席渊用安全帽的灯光晃了晃前方,支撑巷道顶壁的钢架被无情折断,在他们的前方筑起了一面墙,他十分确认,他们被堵死在了里面。
采煤队队长在身后问道:“赵科长,冒顶了,我这就呼叫调度室,让他们救援。”
“但愿,只有这一处出现冒顶现象,不然就得在井下过冬了!”
“赵科长,你侄子昏倒了。”
“叫醒他!这时候不能睡觉,谁睡觉谁死!”
6、
眼看手表的时针马上就要指向下午3点,虽一直与上面保持着联系,却迟迟没有听到矿山救援队挖掘的声响,估计坍塌面积很大,巷道里空间有限,为避免造成二次冒顶,只能靠着电钻和人工一点点地掘开。
通风设施出现故障,让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浑浊,管道里面的水又掺杂着很多煤渣,只能慢慢吸,大家都靠在煤壁上,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可是又不能停止说话,那样会睡着,睡着就会被冻死。赵席渊看了看身边的侄子,一副快要昏昏欲睡的样子,伤口处溢出的血早已冻成了暗红色的晶状体,他使劲摇了摇侄子的脑袋,侄子嗯哼一声,睁开眼睛,带着哭腔重新开始了呻吟。
赵席渊缓缓将头往后靠,忽然觉得自己大腿的工作裤正被什么撕咬着,侧目一看,是只老鼠,头有身子大小,他越看越熟悉,直到在老鼠的背部发现那块不太明显的白斑,才知道这是他当时下井经常与他偎依在一起睡觉的小鼠,没想到现在已经发育成了壮年,再看看这只老鼠的身后,十几只老鼠合力搬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朝他这边爬来,打开塑料袋,全是发黑馊掉的馒头,他面带微笑地摸了摸眼前这只老鼠的头,把这些馒头分给了大家,比不上山珍海味,在此刻却是美味佳肴。
看着那些扭动着屁股钻进煤层中的老鼠,赵席渊向它们鞠了个躬,朝着馒头咬下一口,咸咸的,鼻子一酸,两行泪从眼睛深处跃出。
“赵科长,这馒头真好吃,老鼠兄弟真是我们的福音啊!”
“吃完馒头,救援队就会打通堵塞的巷道的。”
“赵科长,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做矿工这么危险,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不惜性命不惜花好几万来这下面受罪?”
“那么你做矿工是为了什么?”
“嘿嘿,娶媳妇好娶,出出力气就挣到了钱,而且还多,攒一攒就可买楼房买车了。”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法的,所以说,煤是泫高人的命脉。”
“煤是泫高人的命脉,赵科长你这句话说得真好!”
电钻声和凿石声稀稀落落地传来,所有人都像是精神唤醒,全站了起来,眼里泛着生命的光泽,趁着今天太阳还没落山,他们还想去看看。
十分钟后,救援队顺利地打通了巷道,赵席渊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侄子已被救护车迅速地送去医院,走出井口,他仰望着天空,展开双臂,梦云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四面站立的人齐声鼓掌。此次事件,没有出现重大人员伤亡,赵席渊以身犯险带领被困矿工安然出井的事迹被搬上当地各大媒体,踏踏实实地让他火了一把,没出几日,就升到了副矿长职位。
7、
自从上次家里供奉的煤块不慎被梦云摔碎,他就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五岁的儿子一直要吵着买库里同款球衣,说是什么NBA冠军球队,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这几天,上面下发了很多关于安全生产的红头文件,又赶上是梦云二胎的临产期,忙得他不可开交,天气预报上讲,泫高县未来一周会出现大到暴雨的情况,看着那两座还没找到买家的煤堆,让他分外心急火燎。
当地新闻一直不间断地报道着泫高县街道持续出现陷坑的消息,那些大大小小的陷坑每日以五六个的速度冒出,把整个泫高县的公路陷落得千疮百孔,坊间传闻这些陷坑都是由于过度开采煤资源造成的,煤神仙发了脾气,要把泫高县沦为炼狱,还有人说,这次地震是真的要来了。
四面八方的坏消息像是龙卷风扑面而来,给泫高县整个煤产业链条带来了严重的不利影响,赵席渊刚刚签完一份文件,通信员就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怎么了?”
“嫂子在医院,可能要生了!”
赵席渊把手中的文件一放,抓起办公桌上的车钥匙就跑到了停车场,一路上那些陷坑让他不停地左右转动着方向盘,在他前方距离一百米的白色奥迪刚才还平缓地行驶着,突然就随着下塌的路面跌落了下去,他猛地一踩刹车,正好停在了陷坑的边缘,擦了擦额头的汗,重新启动车子,为了加快速度,直接开进了路边的荒野中。
到达医院后,急急忙忙地跑到产房前,正想露出微笑迎接新生儿,却发现父母的脸色异常难看,他走到母亲前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妈?”
“造孽啊!造孽啊!”
“究竟怎么了?”
“梦云生出了一堆煤炭!”
“什么!”
他战战栗栗地走进产房,梦云闭着眼睛像是休克的样子,医生走到他跟前,摘下口罩说:“你妻子受到了惊吓,我们给她进行了麻醉,没有生命危险!”
“孩子呢?”
医生摇摇头,移开了身子,在赵席渊的眼前是一个长方形的银色盘子,那上方整齐排列着一颗颗带着血丝鸭蛋状的煤块。
他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边摇头边念叨:“不可能!不可能!”
医生想要搀扶他,他却猛地站了起来,冲出产房,跑过医院的走廊,撞翻了五六个放着药物的推车,直接跑出了住院大楼,他还在跑,天空开始聚集起铅黑色的乌云,雷声草率地响了几声,闪电敷衍地亮了几下,大雨倾盆而至。
他站在大街的人行道前,看着那些落在手心的雨滴,是黑色的。
泫高县空前地下起了一场黑色的瓢泼大雨。
他松掉了手中的公文包,任凭那些黑色的雨点把他的白色衬衫打湿,一切都要从那块供奉在家中煤块说起,那不是他自己挖的,是个奇怪的东西给他的。那时年仅二十的赵席渊还是普通的采煤矿工,干完活后,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凹处睡觉,谁料在他熟睡的时候煤壁却塌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他的身上,被惊醒的他,无法动弹,头上还涓涓流着血,呼喊了很久也没人来救他,就在他已经绝望等死的时候,一个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高大的人形,却是由成千上百万的煤灰聚拢在一起形成的,它慢慢走来,伸出了煤色的巨掌说:“拿着它,你就能活!还能活得精彩!”
当时那情况,赵席渊没想太多,便从巨掌上接了过来。
煤灰人直起腰板,点点头,转身向着煤壁里走进。当赵席渊缓过神儿来,却发现自己正一个人站在巷道里,伤痛消失,连蹦带跳了几个回合,手中拿着煤块,他苦笑了几声,煤灰人忽然从煤壁中伸出了脑袋,把他着实吓地后退了几步,煤灰人微微低头看了下赵席渊手中的煤块说:“忘了跟你说,千万不要摔碎它!”
赵席渊一直认为那只是他在矿井下因为疲劳做的一个梦罢了,但是此时回想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幻觉。
他把头抬向东方的九佛山,自己工作的煤矿正在那片山区,只见山峰孤傲地冲出了一道气焰嚣张的火光,瓦斯爆炸的轰隆声远远传来,大雨骤停,一片薄薄的煤渣落在了赵席渊的手心,散发着腥红色的暗光。
(封面图来自插画师胡正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