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代的诗人里,杜甫确实过得比较惨,坎坷半生,老死孤舟,也不知道他那一千多首诗文,是不是因为拼光了人品才留下来的。
古今中外,真正的诗人,大都混得不好,诗歌的盛唐,不代表诗人的盛唐,不然《旧唐书》里也不会如此感慨:“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意思是唐代的诗人,就高适一个人过上了好日子。
高适是杜甫的朋友,他当高官是因为诗写得好?也不是,纯粹因为军功,按照科班出身的学院派要求,高适写诗还只是半路出家。
谁是科班出身?唐代没有诗人专业,但杜甫肯定算一个。
杜甫的腔调很高:文章吾家事。
他有理由这么说,他爷爷是杜审言。
我们常说的古诗,实际上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五言七言绝句律诗,这算近体诗,规矩多,要求高,格律最严整,中文系学生里,十个有九个写不好,更别提外行。要论近体诗,杜审言可是公认的奠基人之一,用今天的话说,杜甫的爷爷是唐代格律诗国标制定者。
有了这么一位爷爷,杜甫七岁写诗也就不足为奇了,“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他起步比一般人高得多,早年的诗歌大多是五言律诗,平仄精准,句句见功底。
如果搞个“我是诗人”比赛,李白靠激情,王维靠加持,孟浩然靠风流,杜甫绝对能以专业取胜,专业,意味着正宗。
另外,还有个事实得澄清一下,上述几位盛唐诗人里,杜甫年龄最小,他比李白还小上十来岁,比孟浩然小了二十来岁。大唐也是中国的地儿,也讲论资排辈玩圈层,杜甫进不了这些个圈子。
二
年龄,同样意味着机会。等到三十郎当岁的杜甫收敛了公子哥儿性子,一门心思想考公务员时,家财却也耗得差不多了。又正赶上唐王朝过了巅峰时期,朝廷对人才的需求渐趋饱和,从早年漫游公卿之间的自我感觉良好,到坠入客居长安的困顿,杜甫陡然发现自己没了出路。
是,李白也没做过大官,让他名满天下的翰林供奉,不过是个供皇帝开心的虚衔,可他至少拿了笔御赐的赏金,靠着名声就能到处蹭饭,杜甫呢?
杜甫不能这样,他出身京兆杜家,母系家族是清河崔氏——一个曾经列为北方士族第一、连李世民都为之紧张的大族。虽说历经则天以来数十年动荡,世家大族几近凌夷,可杜甫放不下这份几百年的贵族心气。当朝立国,这才是杜甫应当做的事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是为做宰相而生的。
他要凭真本事挣个出身。
难度很大,但人不能放弃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杜甫去了长安。在他之前,很多人去了长安。
据说,陈子昂百万巨金买了把琴,当众劈碎,为的是博取好名声炫耀诗文,帝京斐然瞩目,长安城里便有了他的名字。
据说,孟浩然游历京师,名动公卿,一无所获之后,施施然回了襄阳,长安城里也有了他的名字。传闻皇上看了他写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很不高兴:“朕何曾弃你?”孟浩然就此断了出仕的念想。
都是小道消息。唐朝人好名,好到了骨子里。
三
杜甫的长安,没有天子垂青,没有繁华秀丽,只有现实,没有传奇。赤裸裸的等级,将一无功名二无财力的杜甫排挤在宫墙之外,他只能踮起脚尖,看着达官贵人斗鸡走马,高车豪宴,“长安水边多丽人”、“越萝蜀锦金粟尺”,这些好事都没他的份。
考不中进士的杜甫唯有削尖脑袋打招呼走关系,翻开他在长安写的拜谒之作,满纸富丽堂皇中,不难看见那一丝小心翼翼的谄媚和尴尬。现实对比就是这么强烈,从豪门巨室的别墅回到城南的土屋里,来了客人,杜甫还得跟邻居借酒。
没有出路的岂止杜甫一人。领导大唐走入盛世的玄宗李隆基,已经老到了糊涂的境地,宰相李林甫不读书不写诗也就算了,他简直和杜甫天生八字不合:曾对杜甫青眼有加的大臣李邕,被李林甫杖杀;玄宗心血来潮下诏取士,李林甫一句“野无遗才”,杜甫和众多考生一起,无辜中枪落榜。
东方不亮西方亮,杜甫的朋友岑参、高适,选择了出塞从军,给大将们做参谋,成了岑书记、高书记,一边在大漠里经历风霜雪冻,一边用鲜血磨砺诗歌和前程。
尽管出塞诗写得慷慨激昂,杜甫实在不是从军杀敌的料。十年困守长安,他最后换来一个文不对题的官: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正八品下,唐朝官制九品三十级,排在第二十四级。这是岑参十年前刚中进士时授予的官职,心高气傲的杜甫不愿意,又不能不愿意。
四十四岁的杜甫累了,就职之前,他请假回家,看望一道受穷的妻儿。
于是有了那首絮絮叨叨字字滴血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京师到奉先县,二百四十里路,隆冬霜寒衣断,杜甫走得艰难不已,美轮美奂的长安城在他背后逐渐模糊,他不明白,忠君爱国,忧心黎民,为什么换来的是这么个处境,他用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撕下了基尼系数严重超标的大唐金碧辉煌的伪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懒得再去恭维任何人,就在进家门的那一刻,听得老妻嚎啕大哭:最小的孩子饿死了。
这还是那个“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大唐吗?
王朝走到了顶点,腐败到了顶点,灾难也就来临了。
就在杜甫回家的这个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
四
叛军攻破潼关,玄宗皇帝一溜烟逃到了蜀中,一干文武大臣跟着仓皇辞庙。深受儒家思想政治教育多年的杜甫,真是个舍小家顾大家的典范,他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匆匆安置了家小,星夜奔赴灵武。
大唐多少年没有战乱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逃难的。杜甫很快被叛军逮住,捉回了长安。
当年他挤都挤不进去的长安变样了,黄昏胡骑尘满城,可怜王孙泣路隅。那么多国之干城被打得七零八落,杜甫,一个没名没姓的前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能干什么?
他只能哭,不出声地哭,用自幼练成的五言律诗绝技,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有时候没名气是件好事。王维,也被叛军逮住了,被迫当了新朝的官,偷偷感叹“凝碧池头奏管弦”。后来两京收复,清算叛党,亏得这几句怀望旧主的诗,才保住了王维的命。
万人如海一身藏,没名气的杜甫既不受唐王朝器重,叛军也没拿他当盘菜。
待到郭子仪陈兵渭水,潜伏长安的杜甫就像打不死的小强,竟然从叛军中脱身而出,一路奔赴行在凤翔。途中艰险自不必表,觐见新皇帝的时候,他脚踏一双麻鞋,官服磨成了短袖T恤,皇帝很是感动,任命他为左拾遗,从八品上,唐朝官制九品三十级,左右拾遗排在第二十五级。
杜甫的官位还是很低,他已经感激涕零了,左拾遗侍从皇帝,专司进谏。好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是从基层做起的,好饭不怕晚。
好容易做个官,杜甫尽职尽责,问题在于,他太认真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唐玄宗一路逃窜,马嵬坡丢了爱妃国舅,跑到蜀中境内才安顿下来,得知儿子肃宗已经趁乱即位,当即做出了一个重大人事决策:自己退位当太上皇,派遣宰相房琯等人前去辅佐新君。
肃宗工作刚起步,正缺人手,他同样委房琯以重任。也不知道房琯是能力有限还是运气不好,大战三日两败,加上防不胜防的宫斗,肃宗毫不犹豫将这位“父皇身边的人”打入另册。
这跟杜甫有什么关系?杜甫太实诚了,他上了一道折子,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军事失利,大臣失职,肃宗看到奏折,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有人求情,加之两京收复在即,杜甫暂时保住了官位。等他扈从皇帝收复长安,房琯的旧账又到了彻底清算的时候,小心眼的肃宗也不让杜甫“拾遗”了,外派到华州做了司功参军。华州在唐代算上等地方,华州司功参军好歹是从七品下,但不在皇帝身边,明升实降,杜甫再次离开了已然残破的长安。
他这一走,与长安永诀。
五
乱世人命薄如纸。
杜甫一路亲历战乱之后的人间地狱,堆积的尸体熏得草木都发臭,三吏三别,黎民困苦,逃得过叛匪,逃不过官兵:“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一度功名心切的杜甫总算想明白了,战乱之际,要紧的是一家老小平安。他弃官逃难,拖着家小,辗转秦州等地,吃野菜,卖草药,个中艰辛不必细表,总之,他终于抵达平静的大后方成都。
当日的成都,也许和今天一样安逸,浣花溪流水清爽,武侯祠古木森森,宽窄巷子似乎还没有,但黄四娘家花满蹊,不尽风流。杜甫在这里,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身居高位、手绾重兵的严武。
严武也是诗人,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唐朝诗人多,因为谁都能写两句,而且,都写得不错。
杜甫在成都度过了多年来最巴适的一段时光,老朋友颇照顾,虽然蜗居茅屋,还叫大风刮破,毕竟比千里无鸡鸣的中原战地好得多了。他这段时间的诗也最为明媚,祖传格律心法越练越纯熟,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多好!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是只属于成都的诗。
严武确实够哥们,他表奏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唐制,员外郎从六品上,虽说战乱以来官衔滥发,这毕竟是杜甫做过的最大的官,掐头去尾,杜拾遗成了遮遮掩掩的“杜工部”。
日子一安稳,杜甫老毛病犯了。他原本就爱嗜酒使性,喝高之后,居然爬上严武的位子,直呼严家老爷子的名姓,瞪眼骂道:“严挺之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在性格极端暴戾的严武面前,杜甫此举算是找死。令人费解的是,严武居然忍了,而且一直忍到死。
或许世间自有真爱?
六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永泰元年,比杜甫小十多岁的严武猝死成都。严武一死,蜀中将乱,成都不再是乐土。安史之乱已经平定,杜甫也该走了,他不止一次憧憬过回家的快捷通道,喝着美酒唱着歌,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磨磨蹭蹭半年之后,一家老小才抵达白帝城。驻守在此的夔州都督请杜甫留下来,他可能不会想到,自己几句客气话,留下了唐朝的诗魂。
白帝城头,落日秋风,一个瘦瘦小小的白发老头,佝偻着身子,眼神忧郁迷离,捣衣声传来,老头还发了个寒噤。
绝顶高手都是这样内敛的,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功力已然炉火纯青,五十年淬炼,时间磨去了纠缠在韵律之外的所有杂音,秋兴八首,自他胸臆间涌出。
即便以最苛刻的标准来评判,这组七言律诗都堪称完美,如大匠运斤,国手临奕,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交代得清清楚楚,凝重处渊渟岳峙,飘逸处婉若惊龙,大开大合之际,门户谨严,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允执厥中。
诗人也分门派,李白好道,王维入佛,庙堂有庙堂的庄重,江湖有江湖的空灵。
大唐开国百年,戴着镣铐的舞者不计其数,几曾有过杜甫这般精美绝伦的。
御风而来的李白,脚下未免虚浮;已证菩提的王维,心中略存挂碍;高适的苍茫一剑,岑参的五虎断门刀,个个精彩,然而在秋兴八首面前,莫不黯然失色。
有人说,杜甫已经参透了天地造化之理,阴阳开合之机。
这评价太玄乎了,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反正自唐以后,再高调的诗人,都许杜甫为正宗。
七
支离西北风尘际,漂泊东南天地间。这是杜甫的宿命。
安稳了不到两年,他又开始漂泊,仍然是计划好了的路线:浮江而下,从武昌入汉水,直抵襄阳。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船过洞庭,鬼使神差地驶入了湘江。
这下陷入绝境了: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杜甫最后的时光,是在船上度过的,湘江不长,沿途就那么几个城市,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就是绕不过噩运的纠缠,甚至遭遇兵乱几天吃不上饭,直到好心的耒阳县令闻讯送来酒肉,才得以疗饥荒江。
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这个梦不可能实现了。大历五年,五十九岁的杜甫没能熬过湖南湿冷的冬天,病死孤舟,身后留下了一千四百五十余篇诗文。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谁要是不会念两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中国人。
他生前没有显赫的荣誉,职位止于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
据不完全统计,有唐一代,宰相共计三百五十八人,除了几位经历特别,足以进入TVB剧而流传千古外,大多数都湮没在发黄的史书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生前做了什么,也没人愿意去关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人们只记住了那个白帝城头佝偻着身子含泪北望的老头。
杜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