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7日,著名作家马尔克斯于墨西哥去世。第二天,一位房产富商在晨间读报时看到了这则消息,他朝客厅外的楼梯口望去,墙面上挂着一幅老人的照片,花白胡子下挂着一抹无比苍老的微笑。同一年,一座名为“马孔多”的迷宫公园正式立项,四年后成为了本市的著名地标,那一片区域被人们称为“马孔多城”,它处在前往市中心的必经之路上。富商并无子嗣,晚年生活贫瘠,人生的最后时刻不停地在马尔克斯的著作《百年孤独》反复寻找有关“孤独”的共鸣,不停声称自己是“奥雷里亚诺”家族的最后一代而被怀疑患上老年痴呆,将数以亿计的财产投资建造“马孔多迷宫”后,人们更加笃定了这一猜疑。
这座迷宫足足有十来个体育馆的面积,从性质上说属于公共设施。富商临终前立下遗嘱,将他的遗产交给第一个找到迷宫出口的人,于是引来络绎不绝的游客。当一批又一批寻宝者空手而归时,人们又产生了新的猜疑。如大家所知,市中心的地价早已平地飞升,拿下这样一块地皮的使用权,即便是本市首富也未必能剩下多少遗产,到头来说不定只是一次给拜金主义者的惨痛教训。
迷宫分为上下两层,一部分处于地下,因此用航拍拍下迷宫地图的办法并不高明。迷宫的墙壁渲染上一幅幅诡异的画面,无一不还原着马尔克斯笔下的经典形象:香蕉园,番石榴,小金鱼,枯枝败叶,猪尾巴的婴儿。刚开放的时候,书店里的《百年孤独》供不应求,人们试图从书中找到走通迷宫的蛛丝马迹,却总是因纷繁复杂的故事情节和结构相近的人物名字而中途放弃。
那段时间,市里许多单位发出这样的通知:假如在上班途中经过“马孔多迷宫”,必须绕道而行,因为越来越多的上班族开始把“我在马孔多迷失了”当做迟到理由,仿佛成为一种经历地震火灾般的不可抗力因素。
清晨五点半的闹钟响起,马登伸长左臂去寻找闹钟按钮,前两次都扑了个空,第三次铆足了劲,闹钟从桌上弹起时,马登意识到:人在一天中要面对许多按钮,诸如日光灯开关,电脑主机,便池马桶,没有一个像关闭闹钟一样大快人心。他把妻子的手从脸上挪开,窗帘外透进的光亮有些昏暗,遇上这种情况,往往是下雨了。他凝神屏息,仔细用耳朵分辨各种声音,他听到了秒针的转动,也听到了雨声。
“外面在下雨。”马登嘀咕了一句。
“现在是梅雨季,下雨很正常。”妻子说完后翻了个身。
马登抓住了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悲伤,他脱去睡衣,换上工作服,从上往下嵌入每一颗纽扣,把摊在床头柜上的《百年孤独》合上,帮妻子把被子盖没肩膀,昨夜喝剩下的水倒进盆栽里,蹑脚走出了卧室。
他给妻子倒了一杯热水,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为了不让它们粘在一起,小心地用锅铲将它们分开。六点钟的时候,他背上公文包,穿上皮鞋,站在门口的地垫上若有所思,像舞台幕布后的演员。他趴在门上,点了一根烟,等到要弹烟灰的时候,不得已地打开了门。
只有在这样的清晨才能遇见这样空旷潮湿的街道,行车不到半里他就打了三个呵欠。调频广播里正在播放着天气状况和洗车指数,女主持人的声音散发着一种冰块上套着塑料袋的质感。他在每个清晨把生活的悲情重新梳理,从中得出新的感悟,像雨滴一样不断撞击着挡风玻璃,接着又被雨刷刮去,而后出现新的雨滴,如此周而复始。
找的两家连锁酒店已经客满,他又往市中心靠了点,还是来到了那家名叫“抹香鲸”的酒店,它处于商业中心旁的一条深邃小巷中,招牌隐蔽,与两家并不高级的超市共享一个店面。马登要了一间钟点房,房间很好,简约大方,白墙与棕色窗帘中透露出一股朦胧的睡意。他把包扔到椅子上,掀开被子便睡。
酒店的前台是两个年轻女士,马登在第二次光顾之后就成了她们闲聊时的谈资,那是一天刚要开始的时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开钟点房,何况是一个上班族白领打扮的青年人。她们在前台死守观望,以期得到合理的答案,然而也没有女人进入他的房间。
马登睡到十点,被隔壁房间做爱的声音吵醒,女声尖锐绵延,男声沧桑油腻。他看了一眼时间,离时限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是前台打来的,声称马登在酒店消费了三次以上,因此获得了一次免费钟点房的优惠,可以下次使用,也可以直接续费,“但是需要登记一下会员表格,请问能来一趟你的房间吗?”
马登觉得奇怪,不过还是同意了。等了两分钟,进来的是前台的女工作员,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全身相貌,她的身材高挑,由于柜台的遮挡,几次都只看到她的上半身,黑色的工作服,胸部别了一个工作名片,上面的名字是“唐菲娅”。
她进了他的房间,什么也没有说,她坐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马登有些尴尬,他把窗帘拉开,天空中仍是乌云密布,像一块擦了太多铅字的橡皮。
“骗了你,其实只是想找你聊聊。像你这样大早上开钟点房的客人,很容易引起我们的注意,你理解吧?我前年到这儿工作,去年冬天,有一对情侣经常来我们酒店开房,后来他们分手了,男生放不下恋情,还是有规律地来酒店入住,不过是孤独一人,没过多久,就在客房里自杀了,吃安眠药死的。”
“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时间还早,没有到工作时间。”
“为什么不在家里睡?”
马登把手伸出窗外,雨势已经小了不少,打在手上也没有什么知觉,他又把窗户合上,拉上一半窗帘,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说道:“OK,我失业了,我不想让我的妻子知道这件事情。”
“早上拎着包出门,装作还在工作吗?”
“是不是很没有尊严?”
隔壁房间的声音越来越大,每次都能听出一种收尾之势,但是迟迟没有结束。
“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不过酒店的隔音是不太好。”
马登原来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在半个月前辞了职,公司支付他两个月的工资。这是他结婚以来找的第三份工作,妻子总是会把工作上的不稳定延续到婚姻的不稳定上,这种荒唐的类比使他心力交瘁,为什么要稳定?不稳定的生活才有惊喜,但是妻子只想好好攒点钱,然后生个孩子,她的好朋友,比他们晚结婚的几对,都已经怀上身孕。马登觉得莫名其妙,这也要攀比吗?以前你们比谁穿得更加名贵,现在就要比谁的肚子更大?妻子真想给他来一巴掌,她真的怕了这种把事情搞砸也能当做人生体验的作风:生活就像一条牛仔裤,烂了就当破洞裤穿。
“我喜欢那个比喻。你没法一直瞒下去,会累。”
“我在找新的工作,最好离家近一点,不用再五点半起床,我们能一起吃早饭,煎蛋的时候两个鸡蛋粘到一起也没事,那个锅太小了,回头买个大的。”马登靠在床头上,双手抚着自己的肋骨。
“恐怕不仅仅是锅子太小,”唐菲娅说,“在酒店里,只有钟点房的客人才会把时间住满,至于标准间,只需要过夜的那部分。”
此刻,一个不守本分的念头悄悄降落在他的脑海,与做出行动只隔着一个身体的距离,要是在几年之前,这样的念头一天要产生好几回,就连把钥匙插进锁孔都能产生极大的快感。时过境迁,他早已过了遇见一个漂亮姑娘就要跟她度过一个美好夜晚的年龄,何况现在是中午时分,虽然雨季让时刻分明的一天变得模糊不已,但他仍然对酒店的隔音感到焦躁不安。
“抱歉,我还是不习惯对着一个穿正经工作服的人谈论家常。”
“要不我可以把这身外衣脱掉。”
一小时后,马登离开这家酒店时,已经记住了它的形状。唐菲娅告诉他,这间钟点房会在每个清晨为他留着。他却仍然在为这样的经历感到陌生,单人进出酒店在摄像头下显得格外孤独,好像一个永远拿着待售产品的推销员。
吃完午饭,马登跟招聘公司人事部的领导通了电话,约定了下午的面试时间。随后去马孔多迷宫转了一圈。刚失业的时候,他每天清晨会来这里打转,试图找到那份传说中的一劳永逸的财富。那个时间段里迷宫中没什么人,迷失其中时会陷入一种旋涡般的焦虑,耳朵因听不到市区该有的噪音而产生怀疑,仿佛好好地读一本书时突然翻到了无字的白纸,天空中飞过一只鸟都是雪中送炭。冷色调的壁画让他感觉到自身在下降,如果碰上阴雨连绵的天气,这种感觉将更加肃杀,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到空中高楼大厦的边角才能缓解危机。
迷宫有十几个不同的入口,同时也作为失败者的出口。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出口在哪,也有人认为它不是一个通道,而是一个标志或者信物,以“兑奖券”的形式藏在迷宫某处。马登曾在里面迷失过四个小时,从中悟出了迷宫给予生活的一种隐喻:对于迷失太久的人来说,找到一个出去的门已经是一场胜利。2007年的夏天,17岁的他在高考的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姓名,而后开始了一场长达十分钟的思考,作为一个一心想把生活毁掉的人,这实在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把这张干净的试卷上交,就可以向全世界宣称,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生活。在他的想象中,当完成这件事后,他会切实地感到命运是牢牢实实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老想难为自己是什么心理?或者说,老想把自己推上绝路,把生活毁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疾病?”这是他前女友对他说的话,不止一次地劝他去看心理医生。马登以各种理由推脱,并非所有的疾病都是坏的,“破罐子破摔”是他享受生活的美妙方式,好比所有人都知道手淫的坏处,但是没有其他的形式能代替这种独特的劲头。
“做爱可以。”
“那不一样,在这一点上你没有发言权。”
“狗屎!”
前女友是在三年前的一个阴郁清晨离去的,那天五点半的时候,马登从睡梦中醒来,惺忪的睡眼里看到地上两个打开的箱包,一件又一件衣服正在掉落其中。他开始回想昨夜的争吵,意识到这将是一次无可挽回的诀别,他乖乖躺在床上,好像在做一个与他无关的梦,关门的声音落下之后是鲜明的寂静。他从床上爬起,开始审视这一切,桌子上放着一叠钞票,数完第三十五张时他陡然明白这是留给他的房租,每个月他们都要平摊这七千块的费用。之后的几天他想尽办法要归还这笔钱,但她早已拉黑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厨房的锅子里剩下一个被切开的荷包蛋,还存有相当的余温。
迷宫中有成千上万个岔口,如果按照数学的方式来排列,找到唯一正确的那条路将和中头彩的几率一样微茫。某一个清晨,马登注意到迷宫的拐角处都有安置垃圾桶,想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办法。他在一个垃圾桶旁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一位清洁工,急切地向他询问在迷宫中收垃圾的路线。清洁工摇了摇头:“我们各管一个入口,走到哪算哪,没有专门的路线。”
一阵惶然过后,马登仍没放弃在垃圾桶上做文章的念头,他刻意地去注意里面的垃圾量,从中寻找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每天花三个小时的时间去摸索探寻,一个星期后筋疲力竭,对于垃圾分布的规律仍然毫无头绪。他慢慢地厌倦了在迷宫中来回打转的过程,梅雨季来临,清晨的迷宫变成了一座死城,他收拾兴致,安分地在酒店的钟点房中延长睡眠。
马登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迫近面试的时间,他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出去的路线。午后的迷宫略微拥挤,阳光把人影投在壁画上,像是在枯枝败叶中演绎出一幕幕诡异的剧情。马登曾在某个角落当过这样的目击者:两个处于分手危机的情侣,在迷宫中分别朝两个相反方向出发,能碰到就复合,碰不到就算作分道扬镳。马登怀疑,富商在建造这座迷宫时早有预谋,它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工具,迷宫的谜底与它的本质正好相反,它是一块路标,用来帮助人们寻找丢失已久的孤独感。
“孤独感本身就是一种归属感。”马登没有料想到,他会对面试官说出这句他记在本子上的人生总结,而且只是用来回答“你认为你是否能在公司中找到归属感”这类老式的职场提问,有一种用上等茶叶招待学龄前儿童的突兀之感,又像是用订书机订上了两页毫无关联的文字。
“马先生,经过和部门经理的商讨,我们认为你有能力胜任这项工作,考虑到这个职位的应聘者较多,我们希望你能表现出更多热忱。面试就到这里,我们会在两天内给你答复,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老实说,我不热爱工作,找工作就像是在把人生放到一个正确的位置上,包括上学、结婚、生子,都是,而我喜欢事情恰恰相反。十六岁开始,我就热衷于找到毁掉人生的办法,这是一种本我的愿望和理智对垒的过程。正常人会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您也这样想吧?如果让我为自己辩护,我觉得工作就像是拿着彩券去兑奖,但我可不可以把生活看成一台双色球开奖机?从理性的角度和标准的人生范式上而言,我希望得到这份工作。但是当它即将到手的时候,我又产生了那种毛病,生活步入正轨便是步入平庸,令我作呕,我无法控制这种恶习,这是存在主义的陷阱。不过我向您说这些,并不是在拒绝这份工作,我内心里仍有胆怯的那部分人格,而且它常常胜利。我想把这个问题抛给您,这样我才能在这一对矛盾中找到平衡。”
马登又回想起在高考考场里的那个十分钟,闷热的空气中充斥着笔纸摩擦的声音,唯有他如坐针毡,第一道选择题简单得过分,像引诱夏娃吃苹果的蛇,一旦动起笔来就不可收拾,因为那不再是零,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不完美的数字。那时他年纪尚小,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在写试卷之前,他把这十分钟的思考注入长期的记忆之中,使它变成一个记忆节点,期望十年后的自己能够想起这个十分钟,给当时的他一个答复,这样就像是完成了一次自己和自己的穿越时空的对话。
“十年后的这一天我一定要回应我自己,告诉他未来是怎么样的。现在我就告诉自己,十年后的我已经回应了,只是我没有收到,我无法收到,但是十年后的我确实回应了,重要的是我真的回应了。”这个节点不仅在十年后的当天出现在他的脑海,在其他时刻也常常毫无征兆地闪现。后来他多次玩这个游戏,陷入一种能够瞥见未来的骗局之中,加重了病情,使他更加肆意妄为地破坏人生。
“抱歉,如果是这样,恐怕你不具备胜任这个职位的条件。”面试官面色凝重,似懂非懂地咀嚼着马登的言语。
“那好吧,”马登从椅子上站起,“你们再考虑一下吧,因为……马孔多迷宫是我设计的。”
面试官眼神中流露出无法克制的镇定,问道:“那怎么样才能不被迷宫困住呢?”
“不进入迷宫。”
只有脸皮足够厚,才能说出这样的谎话,只需一些简单追问就可使他漏洞百出,但是由于马登说得过于严肃,几乎弄拙成巧,面试官信以为真,叮嘱他等待通知。
马登回到家中,妻子躺在沙发上看连续剧,桌上摆着熟食店里买来的鸭翅。晚饭之前,妻子向他展示了新买的婴儿连体衣,马登挤眉弄眼凑出了个略有兴趣的表情,偷偷用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加大。家中的婴儿用品已经堆积成灾,房间也打扮得颇有童话之意,马登甚至闻到了婴儿身上那股独特的奶香味。他明白妻子的把戏:想勾起一个人买电脑的兴趣,先送它一个昂贵的鼠标。
“孩子么,总是要生的,你现在不高兴生,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生吧?”
多么宏大的话题!马登心想,所有的战略都指向他的生殖器,他像妻子手中的一块橡皮泥,正在被塑成她想要的形状,他不断坚硬,她不断用力。妻子从外面买回一件婴儿用品,他就带回一盒效果别致的安全套。行房之前筑起一片尴尬地带,当他从包装里掏出那个橡胶小圆圈时,妻子的情绪急剧下降,翻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白眼。“要不算了吧?不做了。”她带着愠怒说。“那就算了。”马登的反应让她产生一拳打空似的踉跄。她背过身去,用最隔膜的姿势睡了一个晚上。
妻子的反应使他想起前女友离开的那个清晨。定闹钟的时候,马登一阵惊慌,不偏不倚,明天正好是他们分手的三周年日。前女友离开后,他寻找过她的下落,从一些朋友那辗转得知她回老家的消息,那是他未曾去过的遥远城市。他显得格外无力,只好保存着她遗留下的三千五百块钱,一个月后想出了还钱的方法:每个月往她的手机号码里充一百块话费。这个计划平静漫长,包含着一种藕断丝连的意愿。
“你有没有想过,生一个孩子也许就是毁掉你生活的最好方式。”唐菲娅说。
第二天早上,仍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他驾轻就熟地来到“抹香鲸”酒店,和昨日并无什么两样,就连隔壁的房间也依然有若隐若现的纵欲之声。
马登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不一样,那是孩子毁了我的生活,不是我自己。”
“到底是什么样的症状呢?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吗?”唐菲娅又问。
“打一些媚俗的比方,就像你经过一片湖时会有纵身跃下的念头,站在高处也忍不住想往下跳,会对那些无法体验的感受充满好奇。有些人会喜欢油漆或是汽油的味道,你会去闻自己的鞋,你知道那是臭的,并不好受,可还是会这么做。大概就是这种感受,这只是些触到皮毛的类比,你还得往下想想才能感同身受。”
“你真的不会害怕吗?要是你把它真的毁了……如你所说,你仍有理性的那部分意识。”
马登向她解释了关于记忆节点的理论:“后来我更正了我的想法,即便告诉你未来是什么样的,你也会绝望。我们需要的是模糊的答案,你害怕找不到工作,你希望未来给你的回应是‘会找到’,而不是‘在一家小企业公司做着销售,每天朝九晚五,拿着微薄的薪资,老板还逼着你加班’。你害怕将来陷入经济危机,你希望未来的回应是‘不会’,而不是‘为了月供一万五的房贷,你做着两份工作每天睡四小时,五年过后生活终于有所好转’。你懂吗?可以假装知道真相,因为我们愿意接受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答案。”
“好像在你的生活计划里,所有的理论都能自圆其说,倒不像是什么心理问题了。”
“根本不是!我就像走进了一家吸烟馆,周围烟雾缭绕,但我是不抽烟的那个,他们在享受,我却在痛苦,一边吸收着他们吐出的废气,还要遭受冷若冰霜的目光。”
“你上次毁掉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呢?”
“三年前。”马登不假思索地回答。
前女友离开的那个清晨,房间里昏暗如夜,空气还残留着昨晚剩余的火药气息,马登的记忆节点是一串动态的画面:一件件衣服正在有频率地掉入地上打开的箱包之中,发出“噗噗”的声音,像是夏夜里有气无力的蛙鸣。马登躺在床上,数着吊灯上的水晶片,不知该保持清醒还是努力入睡。
“外面在下雨。”衣物整理到一半,前女友拉起窗帘一角,向空气中丢了这样一句话。
“别傻了,现在是梅雨季,下雨很正常。”马登故意用慵懒的声音回道。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马登的决绝加快了前女友收东西的速度,他却满足地躺在床上咀嚼对生活的又一次毁灭。这段感情足够长久、深刻,毁掉它可以抵上一部分高考那年没能上交白卷的缺憾。三年后,当用理智的情感审视那次行为时,他会感到良心上的愧疚。这种念头很快被另一种想法所扑灭:依照他的生活方式,分手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好比打开小铁门,拍打笼子让鸟儿离开囚牢,怀揣着一种真诚的善意。
离开“抹香鲸”酒店,马登给前女友充了最后一次话费,三周年,三十五个月,三千五百块彻底还清,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没能抵挡扑面而来的怅然与失望,他们失去了最后一点仅存的联系,能让她回来的那根闪烁着微弱光芒的蜡烛已经彻底熄灭。面对手机屏幕上还未消失的号码,马登心想,只是动一动手指而已,就当是按错了。
“嘟……嘟……嘟……”仿佛从中世纪的晨钟暮鼓敲到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声警报一样久远,久远到无法再用“按错了”来欺骗自己,他确确实实想打这么一通电话。
“哪位?”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
好吧,她有男朋友了。马登立即就给出了解释,三年过去了,她当然得有新的男朋友,毕竟他自己也结婚了。“我想找……”他差点忘了前女友的名字。
“不认识啊,”男人用肯定的语气回道,“你打错了吧。”
“不可能。”马登把手机从耳边拿下,再次确认了一下号码。
“真的,打错了。”
“等等,”他慌了,“那你有收到每个月一百块的话费充值吗?”
“你怎么知道的?哎?刚换这个号码的时候就有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套餐活动,没想到一送就是三年,哎?奇了怪,你怎么知道?”
马登浑身冰冷,像有人在给他的身体放血,寄出的信件全都填错了地址,他还自以为是地在里面吐露真情,好在这幕喜剧没有一个知晓的观众。转念又想,这哪是喜剧?世界上最大的尴尬是无人分担的尴尬,何况这还是一部投资不少的商业片。
在网络论坛上,有一个狂热粉丝组成的迷宫探索小组,里面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漫无目的地在马孔多城里走,无论什么样的路线,最后都会进入到迷宫里面。也许是空中没有建筑和树的遮挡,进入迷宫后马登觉得雨势变大不少,一些没有带伞的路人躲在迷宫的地下走道里避雨。在旁人看来,马登步伐急速,仿佛冲着迷宫出口而去。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脑子发热,绝望孤独,像赌博机器里滚动的弹珠,连地心引力也不知道会把他带向何处,即便如此,在迷宫中撞上自己的妻子仍是他在世界上最毫无准备的一件事情。
“马登?”充满意外的眼神使妻子的眼睛突出得像金鱼一样。
“你……没有在上班?”
一阵短暂的沉默,比空气中的寒意更加瘆人。
“我也辞职了,”妻子说,“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语言对他似乎失去了意义,“和我一样、和我一样”,他在心里默念了多遍才清醒过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傻瓜,昨天是周六,今天是周日,你忘了你有双休日吗?打算瞒多久呢?”
像中学时代在课堂上被抽查到没有背诵的课文,马登体会到不曾有过的难堪和委屈,妻子接着说道:“我们都像个废物一样,这种感觉真好,令人上瘾。”
马登不知所措,在脑袋里寻找那些丢失的词汇。手机响了,他背过身接电话,是面试的公司打来的,不过是将“不予录用”四个字说得婉转温和。马登逐渐意识到,他的人生正在悄悄被毁掉,他丧失了主动权,厄运像雨珠一样敲打在他身上。不行啊,我要扳回一城。他想。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对妻子说,“你朝那个方向走,我朝这个方向走,看看我们会不会遇上。”他搭住妻子的肩膀,将她推向一个岔口。
“无聊透顶。”
“对了,回去的路上买一个大一点的锅,不要忘了。”
他在记忆里标识的第三个节点是妻子的背影,多年以后,这个画面像高考考场里的那十分钟思索,像前女友把衣物扔进行李箱时的沉默,不停在脑中浮现。他在迷宫中意识到未来的他已经给此刻的他输送了无数的回应时,再次陷入了以为瞥见未来的骗局之中,他的思维随着妻子的离去而变得顺畅,随着生活中的所有的基础建筑物被破坏殆尽而得以瞥见天空中的真相——正在连续不断地敲打他的身躯,仿佛在为这一份精心熬制的孤独添油加料。
他毁了一切后终于找到了谜底,唯有孤独无法被毁坏,而他毁坏一切正是为了它能如期而至,那是他的温柔乡,他可以一劳永逸地躺在里面享用剩下的人生。
2064年,马孔多城遭遇百年难遇的大雨,一位74岁的老人耗尽毕生积蓄,租下了马孔多迷宫三天的使用权,偷偷命人用水泥将迷宫的每一个入口砌上。这场暴雨使迷宫的排水系统彻底瘫痪,随着水流流逝的方向,老人找到了迷宫的出口,解开了这个长达五十年的难题。和他预想的一样,所谓的遗产正是迷宫本身,那块黄金地皮的价值已经到了难以估量的地步。
那位老人并无子嗣,晚年生活贫瘠,人生的最后时刻不停地在马尔克斯的著作《百年孤独》反复寻找有关“孤独”的共鸣,对这样的奖励显然毫无兴趣。暴雨过后,他命人打开迷宫入口,将谜题重新归位。临终之际,他已经预料到,在下一场声势浩大的漫长雨季来临之前,迷宫的答案将不会再有被人识破的机会。
“和奥雷里亚诺一个样,”乌尔苏拉感叹道,“世界好像在原地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