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准:春服既成,咏而归

叶准:春服既成,咏而归

物质世界可以夷为平地,传承却在每一个打出正确功架的人的手掌上,身形间。

2020.07.07 阅读 1682 字数 4092 评论 0 喜欢 0
叶准:春服既成,咏而归  –   D2T

叶准走进来,一个人,背着包,穿过停下来对住他齐喊“师父早晨”的练拳人群,坐到桌后摊开报纸,这是92岁的上班族叶准的普通一天。咏春拳馆是相对安静的,最大的声响来自木人桩,“你的手放错位置了”,看似埋头报纸,其实把全场动静尽收眼中,他会不经意出现在你身边,出手示范。再年轻几十岁,教功夫时他勤力到“永远不会坐下来”,七十年代就跟他练拳的何基对此印象深刻。

后来无数次发现,人群中他喜欢一个人出现,一个人离去,不需要多余的照顾,更不享受威风的簇拥。手抖了,吃饭时就坦然接受别人为他夹菜。但多于这个的照顾一概不要。坚持自己背包,即使拍照时要让徒弟代拿,拍完立刻又拿回来。不麻烦别人,在困境中守住尊严,这是他的人生主题,年轻时困境是战乱,是难民潮中的渺小个体如何谋生,如今是衰老。但他和年轻时一样并未屈服。

晚上的咏春体育会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兴致上来,他会挑一个人黐手,他喜欢挑人高马大的壮小伙,他的手永远指着对方的要害,对方绞尽脑汁也弄不懂为什么打不到这个矮小的老人,这时,他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突然发现他促狭幽默的一面,也意识到,“咏春大师”“武林长老”等标签远远框不住他,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原来是这样的。但这样的境界并非与生俱来。

作为粤剧研究者、玩票者的叶准,人生一早在高屋华轩中展开,母亲出身佛山最大的官宦世家,父亲受祖荫庇护不愁衣食,沉迷功夫,整日与咏春同门切磋。叶准中学因佛山沦陷休学,与隔壁的逃难粤剧音乐家朝夕相处,学会小提琴二胡,戏班缺人时可以上台演出,作为专职人员支份薪水。他的音乐老师是当时广东音乐界四大天王之一的何大傻,何大傻及其搭档尹自重率先引入吉他、小提琴为粤剧伴奏,开创“西乐拍和”风尚并流传至今。作为何大傻的徒弟,粤剧研究者的叶准起点不低,他的名字本应出现在广东音乐的演奏者一栏,或成为粤剧研究文章的撰者。但是战乱接着战乱,在佛山文化馆指导戏曲工作的时光幸福却短暂,打为右派、母亲去世、两手空空地挤在难民潮中来到香港,他人生的下半场,于38岁开始。

作为咏春师傅、传承者的叶准,人生的这个主题姗姗来迟,迟得有点像老天跟他开玩笑。身为叶问之子,学拳几乎是必然,他却在成长后去武甚远,走入戏曲诗词领域,隐隐有种儿子对于父亲的叛逆。等到三十八岁投奔父亲,夜夜要等叶问拳馆下课,才能拉开帆布床睡觉,被迫看功夫,看也看会了。

近四十岁,叶准决定重学咏春,理由并不浪漫也不高尚:为帮补家用。他并不避讳,也不粉饰自己最初教拳的动机,后来“为钱教功夫”成为一些人非议他的理由。那些人忘记了,叶问当年也是为了谋生教拳,一件事的起点并不能概括它的终点。但这理由的确沉重,像四十多岁怀抱幼子的生活一样沉重,这是人在物质世界的沉重与无奈。“中国的文化,书法、音乐、戏曲,研究精通是高尚的,但用来赚钱,就降低了格,功夫也一样。”这段话里令人诧异的是,社会主义对叶准的十二年改造好像白改造了,骨子里他还是一个少爷、一位儒者。

七十年代的叶准,有一张经历过战乱的脸,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赘肉,轮廓冷峻,不怒自威。1970年,在旺角警署对面,南风餐厅楼上天台他首次开班授拳,之后拳馆辗转开在深水埗石硖尾巴域街天台、自由道刘汉琳家中天台、港岛波斯富街……天台武馆是香港特色,叶问教过,叶准也是这样教。免付租金让收费低廉的拳馆可以维持,但代价是流动性大。在叶准教拳的头几年,平均几个月就更换一次场地。

以如今咏春体育会的条件衡量,当年的天台拳馆堪称艰苦,无瓦遮头,风雨飘摇。下雨天,当时做木工的何基依然会来,到了发现果然都没来,只有同样傻傻跑过来的梁忠威,以及师父,三人一起去喝茶。明知下雨练不成,为什么还来?因为师父一定会在,“他是一个很坚持的人,不管刮风下雨,一定到,他觉得这是责任,”一约既订,风雨无阻,天台上的流动课程,变成一个承诺。

桩只有一个,需要排队打,但说说笑笑,开心;冬天天气冷,可是适合打拳,更开心;更不提傍晚牵电灯、抬桩上天台,回忆起来都是青春的意气风发。

问过很多练武术的人,为什么喜欢咏春,大部分的答案是“不知道”,当然它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但为什么不是书法、不是绘画而是功夫?不知道。但对于咏春,有一个独特之处是黐手,四手相搭,身体的碰触是最直接的交流,可以快速建立亲密感情。多年后的叶准咏春特训班也仍是如此,习惯疏离感的都市成年人们,在五天内迅速变得亲密。作为参照,有的收费不菲的站桩班,大家各站各的,几个月下来大部分人还互不相识。

对于一众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拳馆是一个找到同类相互激发、有凝聚力有归属感的地方。而归属感是人类永远的需要。这种欢乐也感染了历经患难的叶准。练了一辈子咏春,性格里也练出咏春的实而不华,叶准很难得夸什么,就像他不屑美化自己的教拳动机,但说到教拳跟当时工厂做会计主任有何不同,“完全不同,上班是死板板的,教功夫教完以后是吃东西,朋友一样聊聊天,那是比较开心的。”难得地,他不加掩饰地露出欣然表情,连说三次“开心”形容自己教拳的心情。

在他的拳馆四下辗转,除了自由道天台是高尚住宅,其他来来去去都是在深水埗、九龙城这些穷人聚集地。可看出,在佛山时多流传于富二代,因而被称为“少爷拳”“败家子拳”的咏春,在香港经叶问广为传播之后,已走向草根。以衙前围道附近的李广耀医馆为例,2016年5月,叶准师父带我们重返李广耀医馆,李医师已故去,如今是他小儿子坐诊。“我同他父亲是好朋友,”提起故人,叶准满面笑容。好到什么程度呢,父亲是哪年来的香港,小李医生反而要问叶准,“1962年,同我一年来的”,并且都是游水而来。那一年,约三四十万珠三角地区饥饿的难民涌入香港,成为跨越三十年的“大逃港”的巅峰。叶准于深夜游过深圳河,翻越上水华山,在黑暗的山上蜷缩一夜,天亮时壮观的一幕出现:“我以为山上只有我们十个人,谁知早上看到整个山都是人。”

历史上记载的总是精英权贵,但香港黄金时代的下面是草根阶层的胼手砥足,守望相助。1950年以前,香港是以转口贸易为主的自由港,五十年代香港开始工业化,发展加工制造业,实现第一次经济转型,大逃港来的年轻人为工厂准备了充足的劳动力,接下来,叶准将和他们一同,迎接七八十年代的经济腾飞。就像叶准的拳馆来来去去总不离深水埗、九龙城,李广耀将医馆开在穷人区九龙城,除了这里租金便宜,也因为富裕阶层生病自会去看昂贵西医,而跌打医馆和“三教九流”更为相宜。1973年,叶准把拳馆开在李广耀的医馆里,“武馆设在医馆,学员受伤了可以就医,医馆也有生意。”而从医馆角度而言,在治安混乱的九龙城,医馆里有武馆镇场,是最好的护身符。这个合作里是草根阶层的相濡以沫,守望相助。

进入八十年代,鱼翅捞饭的年代,香港的黄金年代,却是国术的断层期。六七十年代“武馆多过米铺”的风光不再,大多港人忙于自我增值以搭上经济腾飞的快车。如果不走打擂台的职业道路,物质回报几乎为零的功夫被冷落。这段时间,叶准将武馆迁回了自己家中。其实早在七十年代,他的家已经作为一个备用,外面没有地方就回家,找到新场地再出去,七十年代跟他学拳的梁忠威还记得师父家里“房间很小,一个厅里有两张床,拉个帘。房间能容纳四个人对练,打木人桩的在阳台,人多就只能在走廊别人家门口练”。

这里我们看到何为“武馆”,是不遮风雨的天台吗?是这进门就看到床的狭小公屋吗?还是旺角警署对面那间如今已经拆除的旧址?武馆是功夫的传承之所,然而它的核心是师傅,师傅决定了一间拳馆的凝聚力、教拳的风格,甚至影响到徒弟的谈吐举止,接人待物,叶准教拳的第一间武馆不复存在,但如今他中外门徒逾四五千,徒孙辈传至八九代,遍布全世界。物质世界可以夷为平地,传承却在每一个打出正确功架的人的手掌上,身形间。虚的东西比有形事物更坚强,精神比物质走得更远。

所以,叶问在安置难民的李郑屋邨的窘迫住处是武馆,叶准在坪石公屋的朴素居所也是武馆,师父在哪里,哪里就是传承之所;武者的身体,即是传承之处,以心传口授、以言行举止影响弟子。是技艺基因的传递,也是人格精神的延续。是以,承传叶问行事风格,叶准也不用玄学包装咏春、反对神话功夫,不搞拜师仪式,这些和咏春“删繁就简”“实而不华”的灵魂一脉相承,也与香港这座城市的务实气质遥相映照。

不搞拜师仪式,哪怕香港有的太极师傅拜师利是可以收到几十万;不收开桩费,尽管知道一些咏春师傅奇货可居,木人桩开桩费或八斩刀学费可以收到几万块,不仅自己不收,还第一个将木人桩与八斩刀拍摄全套视频,公开放到网上;自己住公屋,收到电影《叶问》的顾问费,以家族名义捐出五十万建“叶问纪念馆”。这个“为钱教功夫”的人,早已走到人生另一个境界,他自己说来平淡:因为咏春养活了他,让他不至于吃政府补助,所以现在就尽量回馈。以佛教术语而言,他是在“回向”,就像咏春到香港,原是抗战后大陆各门派奔流入港的大势,犹如百川归海,而大海又升腾出蒸汽云雨,回哺千山百川,此即为回向。香港接纳了难民叶问、难民叶准和咏春,而后者也源源不断地开班授徒,咏春成为许多年轻人面对世界的生命底色,亦是香港的一张城市名片,咏春电影在功夫片中独树一帜,咏春体育会作为祖庭,成为源源不绝的洋弟子千里朝拜之地。这是一座城与一门拳术的相互辉映,也是一代人和一座城对彼此成长的相互见证。

叶准曾说,教咏春他永不退休,如今他每周一到周六上午到咏春体育会,有时也到大陆开班授徒,和年轻时教拳更紧张徒弟是不是真的能打相比,如今他的传授中越来越多了文化传承、修身养性的意味。这种放松平和心态令人想起孔子让弟子各言其志,曾皙说他的理想是在暮春三月,跟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小孩一起去河里洗澡,出来吹吹风,唱着歌回家,此种境界让孔子也感叹:吾与点也。

回到六十年代,一个38岁赤手空拳开始新人生的年轻人,为了“帮补家用”学拳教拳,那是他的困境,也是所有人要面对的生活的艰难,但在漫长的教拳生涯中,一点一滴,他超越困境,活出了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从中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物质世界的枷锁中,活出了人的尊严与自由。

注:回向的意象来自王路先生《世间的人情债该如何偿还》一文,在此感谢。

绿妖
Jul 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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