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还多少钱?”
“三万。”
“那不少。”
“虽然我没主动要,但是她不能连还的意思都没有,对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吗?”
“当然。毕竟你们已经分手了。”
“我这么说确实太小气了,不说钱的问题,我是爱她的。”
“爱过。”
“你比我还较真儿。”
“有一次我在别人面前说起前女友,别人这么纠正我的。”
“你什么时候分的手?”
“三个月前。你以为我为什么从东京回来了?”
“这么近的事儿?我都没听你说。等下我再问你,先说回我跟她,我觉得,我到现在还是爱她的。”
“为什么?”
“不然我怎么不好意思叫她还钱呢?”
“换作是借朋友钱,也不好意思要。”
“但我现在手头紧,不然我也不会着急要这三万块钱,更何况是借给她的。”
“当初她为什么跟你借钱?”
“装修房子差钱。”
“谁的房子?”
“她妈妈买给她的房子。”
“那你应该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是后来装修完了,她说等结婚以后,咱俩也可以去那个房子里住,当是咱俩的房子。”
“房子上写你名了吗?”
“没有,但是她说是咱俩的。”
“那完了。”
“什么完了?”
“这钱要不回来了。要是她的房子,那就是她跟你借的钱,但人家后来说那是你俩的房子,你这钱就不是借给她了,是对两个人的感情投资,就好像,你俩一起去吃顿大餐,你请的客,回头分手了,你会让她退你一半餐费吗?不会。一个道理。这钱,你要不回来了。要我说,干脆就别要了。”
“可我都已经开口要了。”
“她怎么答复的?”
“没答复。”
“别想了。”
“其实吧,我以前最讨厌分手后还计较钱的人,搞了半天,我现在也成这种人了。”
“毕竟三万块钱不是小数。”
“我其实是有点儿伤心。”
“我明白。不管怎么着,她起码该给你个答复。”
“我是怕她以为,我是那种分了手还计较钱的人。”
“你为她付出过那么多,她却觉得是理所当然。我懂,因为我也是有过类似经历。”
“爱情不就应该是这样嘛,彼此付出,不计回报。”
“说是这么说。”
“确实是我小气了。”
“换做是我,也会要。”
“你借过你女朋友钱吗?”
“前女友。”
“恩,前女友。”
“没有。”
“那你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
“但是我为她借过钱。”
“什么意思?”
“我去东京留学的钱,都是跟亲戚借的,三年多才还完,连本带利。”
“那怎么能叫为了她借钱?”
“我去日本是为了找她啊。”
“不是去留学的吗?”
“去学寿司。”
“啊?”
“一开始是以留学身份去的,待了半年发现学费跟生活费都承担不起了,开始打工,在一家寿司店打杂,后来认了个师傅,开始学做寿司。那日本师傅说我做寿司挺有天赋的,第一要素,你知道是什么吗?手凉。人的手温是不一样的,手热会破坏食材的口感,手凉的人更适合做寿司,还适合做巧克力。我学得有模有样,按理说,我一个中国人,日语还没说明白呢,不容易受待见,想不到那日本师傅还挺器重我的,劝我说干脆跟他学徒得了。反正我也不是为留学去的,干脆就不怎么上那破大学了,基本都在店里混。后来我才听说,一个正经的寿司师傅,从学徒到出师最起码也得八到九年,吓我一跳,我本来想着学两年就回国开家小店呢,正好那时候女朋友也该毕业了,一起回国,开店,结婚,这计划不挺好的嘛,哪知道才学三年不到,我终于可以做厚蛋烧了,她跟我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她跟一个学长好了,跟那男生在一起的时候,还没跟我分手呢,怀孕了,研究生都不念了,先我一步回国生孩子去了。”
“你这够惨的,我跟女朋友起码是和平分手。”
“前女友。”
“反正就是,两个人走不下去了。”
“说心里话,你觉得真有走不下去这一回事吗?我觉得都是借口,想走下去,总有路走,没有大路走小路,没有小路,跑路也是路,反正要是铁了心在一起,没有走不下去一说,不对吗?”
“你多大了?”
“三十啊。”
“那怎么说话像十六岁小孩呢?”
“怎么了?”
“成年人应该明白无奈两个字什么意思啊,你是成年人了,怎么会不明白呢?”
“那你说,女朋友跟人跑了,算无奈还是算无路可走了?”
“你那又是另一种情况,我说的是成年人的恋爱,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大多数情况就是无奈,两个人都没有错,但就是走不下去了。”
“走不下去这种话,我还是不认同。跟你说,三年前,要不是我追着她去日本,那肯定就分手了,我去日本,那就是我的付出,总得有一个人抓住不放手不是吗?在徘徊不定的时候。我付出了,我不后悔,但最后还是没结果,这才叫无奈,你说那种,不算,那就是两个人都不想付出了,都累了,就分了,怎么还赖给路了呢?”
“你这是抬杠。”
“我的意思是,你只有全心全意付出过,不计回报,最后还是没结果,才能叫无路可走。否则只要是累了想分手了,就说一句走不下去了,这对我们这种竭尽全力过的人,不是一种侮辱吗?”
“说的倒是。”
“你说走不下去了,具体是因为什么?”
“其实跟你差不多,就是工作在不同的城市,她要留校当老师,不然白念那么多年书,我好不容易在上海找到一份工资待遇好一些的工作,不去也是浪费机会,人生就是这样啊,恋爱在上学那几年可能是你生活的全部,等你工作进入社会了,太多事要烦心,太多事要权衡,你不能说为了爱情走天涯就走天涯,走一圈儿下来最后还得养家。像你这样的还是少见,这个确实得说。后来就是买房子啊,父母原因啊,总之,老是见不着,慢慢就淡了,就那样了。”
“分手。”
“也不好再这么拖下去了,彼此耽误。人家都说,恋爱三到五年的,再往下就两种结局,不是结婚就是分手,没跑儿。”
“人家——是谁?”
“又抬杠了。你明白我意思,大多数人,大多数情况。”
“起码你女朋友没跟人跑,好聚好散,比我强多了。”
“你不应该放弃的,其实。”
“都怀上别人家孩子了,我怎么不放弃?给孩子当二爹?”
“我说的是寿司,你应该学下去。”
“没那份心了,没了动力,什么事都可以半途而废。何况我真要出师,还得三五年,三五年一个人在那边,想家。这不就回家来了。”
“可惜了。”
“你说女朋友还是寿司?”
“前女友。”
“可惜也没用。”
“不不,我说可惜的是寿司,前女友是纠正你的说法,已经分手了,前。”
“对,前。”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感慨,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短,两个人遇见已经是莫大的缘分,携手走这么久更是不易,可到了某一个时刻,说分就分了。有时候甚至觉得,不是两个人走着走着撞到了那个时刻,而是那个时刻,像个影子一样,一路从开始就尾随着两个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停在某处不动了,再也往前不了了,那个时刻就突然从身后蹦出来说:就是现在了。”
“怎么说呢,你太感性了。我那日本师傅说,感性的人,手温都偏暖,难做最好的寿司。”
“我觉得我刚才那个比喻,差不多说明了我刚才说的那个感觉。”
“走不下去那个?”
“恩。”
“还是不接受。”
“你女朋友,不是,前女友,就不能换个学校当老师,去上海找你不行吗?再说了,留在老家那样的小城市,又不是什么好学校,有什么意思?”
“那你以为随便就能来上海当老师?没根没梢的,谁要你?她妈妈就是本校的老师,她才能留校的,现在社会上这么辛苦,你知道多少人愿意当老师?五险一金有保障,假期还多,将来结婚带孩子也有优势,娶老婆都愿意娶当老师的。再说她从小父母离异,跟妈妈长大,母女俩特别依赖,谁也离不开谁,她妈妈在哪,她就在哪。”
“你还记得老夏吗?”
“你那个大学同学?”
“他老婆就是个大学老师。”
“想起来了,他年初结的婚,在上海,当时我出差没去,其实我跟他就见过两面,又不算熟,收到他婚礼请帖时还挺意外的,而且不是微信电子请帖,是手写的,还挺老派。我微信给转了两百块钱红包。你去了吗?”
“没有啊,我当时在东京。我就想说,这哥们儿挺厉害的,他上大学时候的事我给你讲过吗?”
“讲过,你说老夏刚上大一那会儿就傍上了你们寝室的富二代,天天跟在屁股后头混。”
“人家确实混出名堂来了。老夏家是农村的,山东农村的,你想想学习得多好,复读了三年,进校就比我们大三岁。他刚来我们班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他天天帮富二代写作业,甚至替考,自己成绩愣是都不要了。后来富二代在校外跟人打架,也是老夏主动顶的包,为此差点开除。当时全班同学都笑话他,不知道他这么做图啥,富二代又不帮他交学费,顶多就是有好吃好喝的带着他,就觉得这个人轻贱自己,瞧不起。”
“我想起来了,你讲过。”
“后来,大学毕业那阵,我们才知道富二代家是做什么的,他爸的企业跟我们专业是对口的,而且是业内顶尖的企业,我们班上一半同学都去他爸的公司面试过,连全班第一都没要,就要了一个人,老夏。就因为富二代一句话:这个人靠得住,将来我需要他。这我们才明白,我们还是太嫩了啊,压根儿没看透老夏。老夏进公司没两年,房子也靠单位福利买了,家里把上三代亲戚的钱都借遍了交的首付,那他父母也甘心,凭儿子的工资水准,不出三年全能还上。老夏现在连上海户口都办下来了,婚也结了,富二代给介绍的,大学老师,上海本地人。老夏有个亲妹妹,被老夏接到上海来上大学,现在都快毕业了,听说等把买房的债还清后,打算把父母也接过来。”
“确实,有点儿厉害。”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老夏还有个原配,在山东老家呢。”
“老夏结过婚?”
“是他初恋,在一起八年,我们戏称叫原配。原配一直在老家等老夏,后来老夏去了上海,就把原配甩了,听说原配家里还闹了好久,但原配本人很淡定,可能早想到有这一天了。”
“爱情太脆弱了,跟时间长短无关。我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还是人的问题。原配等老夏八年,算付出吧?得到什么回报了?变心就说变心,始乱终弃就承认,为什么总是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呢?根本就没有走不下去这回事儿,不是你丢下我,就是我丢下你。”
“你就是对分手这件事耿耿于怀,我听明白了。”
“不是,我看不顺眼的,是为分手找借口这件事,心里早就有了盘算,嘴上还说无能为力,开始的时候挺真诚,结束的时候何必这么虚伪呢?”
“你跟你前女友分手——”
“不对,照我自己的说法,不能叫分手了,应该是她丢下我。”
“好吧,她丢下你。我就想知道,你为她又背债又打工的,最后落个一场空,你后悔吗?”
“不后悔。”
“为什么?”
“我刚开始就说了啊,付出是甘愿,不为想着回报,虽然最后还是很泄气,但这就是一场赌博,我愿赌服输。”
“那你不还是替老夏的原配愤愤不平吗?”
“我只是替她心酸,我对自己反而没有。”
“还真是个痴心汉子。”
“你不也一样。”
“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
“钱我不要了。”
“感情是感情,钱是钱,这倒不一定非得掺和到一起。”
“我不要了。”
“真汉子。”
“别讽刺我了。”
“真的。”
“要是真汉子,压根儿一开始就不会想要这钱。”
“谁都不是圣人。”
“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用三万块钱,买了一份圣洁。”
“啊?”
“心里放下那三万块钱后,突然觉得那段感情又圣洁回来了。”
“你现在说话就像个十六岁小孩了。”
“毕竟相爱过。我说这话的前提是,像你我这样的,从一开始认真对待,认真付出的感情,一开始就没走心的不能算。真心爱过,那就应该是不图回报的,假如,对方对待你也是一样,那这两个人就都太幸运了。生活中无处不需要计较,难道爱情也要沦陷吗?不行,绝对不行,那样活着就太没劲了。确实,我们谁都不是圣人,但是我们可以在爱情里朝圣人的方向迈进一步,越近越好,这样到了最后,不管你是修成正果还是孤身一人,回头看看,你都会觉得,你的人生升华了,你不再是一个俗人了,起码在爱情里,不是了。”
“说得挺好,虽然有些我还是不太同意。”
“可最后还是有点儿空落落的。”
“心里?”
“对。你懂吧?”
“太懂了。”
“怎么就扯到这么远了?”
“太久没这么聊过了吧。”
“咱俩有多久没见了?有三年吗?”
“五年。”
“记这么清楚?”
“五年前,大学毕业,咱俩都在家,当时我那女朋友,现在的前女友,正要去日本呢,我心里烦,想找人聊天,想着叫你出来喝一杯,你说你第二天一早有事,没出来。”
“再一年多你就去日本了。”
“对,前两年连过年都没回来,过年时候店里最忙。”
“那绝对怪我。就今晚吧,咱俩找个地儿,好好喝一杯,我请客。”
“算了,我请吧。”
“那不行,我赔罪。”
“行呗,太久没回来了,不如你熟,你说去哪儿。”
“我知道一个日式清吧,酒不错,环境也不错,以前我跟前女友常去,最后一次说分手,也是在那,开了一整瓶威士忌,以为都能喝了呢,哪知道她说完话就先走了,撂我一个人在那儿,最后酒存在酒吧了,咱俩去把它喝完咋样。”
“啥酒?”
“「響」,十七年的。”
“那是好酒啊!我原来在寿司店的时候最喜欢偷喝的就是这个!”
“妥了,走吧。”
“那酒在国内卖更贵吧。”
“十七年的,那家店卖三千九百九。”
“这么贵!”
“对啊,那张小票到现在还夹我钱包里呢。”
“三千九百九,你女朋友,不,前女友,就那么走了?”
“她不喝酒,她又不懂。”
“可惜了。”
“想想是真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