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考形势一年比一年险峻了。
我们是克隆人。新世纪之后,人类迁徙去了月球,在地球上克隆出我们。像我们这种样本,高考后的去处无非两种,考得好的,在太空打工;没考上的,送去人体解剖,为科学事业献身。日后开同学会,送快递的坐一桌,送外卖的坐一桌,心肝脾肺坐一桌。
我自小成绩不好,但凡考试,都是吃鸭蛋。那段时间高考临近,老师们都过来劝我:
抓紧时间,你还是吃顿好的吧。
我的同桌小雨非常气愤,她说:混蛋,你们凭什么瞧不起人?鸭蛋,我们走。
鸭蛋就是我的外号。我法号鸭蛋居士,日本名叫鸭蛋三郎,英文名叫Mr·蛋。作为一颗蛋,我感觉最近压力很大。
你也多用点心吧。有天我和小雨一起复习,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下次见面,见到是一堆你的器官,我想我会哭。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变成一地人体器官的画面,不用说她了,我自己也想哭。
她说:可是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成功地成为一个送快递的。
我说:谢谢,你的鸡汤深深鼓舞了我。
小雨给我安排了考前特训。起初她认为是我懒,是我贱,每次见我走神,就怒吼一声:你还想不想娶我!我虎躯一震,丢下手里的漫画,奋力冲向考题。
她夸奖我:鸭蛋,真乖,握手,蹲下。
我说:你养狗呢?
她说:谁说的?来,去把这道题解了回来。
她扔出一份考卷,我汪汪汪冲了过去。
可后来我们几乎同时发现,和我懒不懒没有关系,是基因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我蠢。
我很沮丧。她安慰我,别灰心,要怪基因,可能你的本体,在月球上也经常考零分吧。
我说:想必月球上的我,也是一个老光棍。
她说:你还想不想娶我了?
我说:想啊。
她说:那就想办法,你要让自己活下去。
2.
我和小雨的性质,属于早恋。
我的老师倒是懒得管我们,他们只是诧异,我这样一个穷逼,是怎样泡上一名大户人家小姐的。虽说大家都是克隆人,可是小雨住在豪宅里,平时还有仆人照顾。小雨说,她也不是很清楚了,可能她的本体,是个有钱有势的女人吧。
我换算了一下,我住在出租屋里,成天吃泡面,大概我的本体也是个loser。估计就连我,都是社会福利保障分给那个家伙的。干,万万没想到,老子居然是个社保。
那年的夏天很炎热,蝉鸣声中,高考放了榜。
我像个二百五一样手舞足蹈地跑去找她。我说:小雨,你的特训有效果,我考上了。
她说:你被分配到哪里?
我说:人马星。
她说:我在半岛。
半岛?没有听过呢。
她摇摇头,说:很远就是了,以后,我们就是异地恋了。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小雨同志,不要沮丧,异地恋也是能幸福的嘛。我拉着她的肩膀,跟她合影留念,那时我太年轻,对未知充满了好奇,我没能看清,她笑容下的阴影,都代表着什么。
3.
蝉鸣声中,我们坐上火箭,被射向了外太空。
我在人马星送快递,每天传递着星际间的包裹。
有时我会给小雨打去电话,分享彼此的见闻。异地恋嘛,连你在电话里的呼吸,都觉得是一个故事。我给她讲,我去了各个星球,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每个人好像都很忙,我在星际里飞来飞去,反倒觉得悠然自得。
她说,夏天过完,她就去了半岛基地,那里的人都很好,吃穿住行都很精致,原来不是我们以前想象的那样,跟个屠宰场似的。
她说,再过三个月,就是她的器官回收工程了。
记忆回到那个夏天,学校给我们开了毕业酒会。大家见到我,都对我说:祝贺你,蛋,祖坟飘烟,给你考上了。
我摆摆手,谦虚地说:没什么,出去打工而已啦。
他们说:不不不,蛋,你出息了。
我们交换了名片,以后想见面,就都是超光速了。我喝醉了酒,醉醺醺地问他们:半岛,在哪个星系?
他们说:半岛,不就在镇上吗?最大的那个克隆人器官回收工厂。
我冲进小雨的家,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家具,往日的仆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位大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窗户旁。
我说:他们都告诉我了,你没考上。
她说:注意情绪,特训时怎么教你的?
我说:现在我心如死水,跟被腌了一样。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我说:怎么搞的,发挥失常?
她说:不是了,我的主体病危,我被选中了。
我说:小雨,我代替你去吧。
她说:别闹,性别都不一样呀。你要负责人怎么跟我本体说?——哦,恭喜你,你的克隆体在我们精心培育下,终于出现了男性特征?surprise?
她说:他们对我们一直很好,你忘了么,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她说完这话,我们就都沉默了,两个人低着脑袋,看着窗帘的影子。我想起自己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神在造人的时候,造的不是血肉,而是人们的命运。人若祈祷,神不会开门。
是神造下了他们,而他们又造下了我们。
那个下午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后来她对我说,做些有意思的事吧。她拿出一个铃铛,让我吻了吻它,她说:以后要是想你,就摇一摇它,等于你吻了我一下。我说:小雨,不得不说,你越来越像在养宠物了。
我说:我的铃铛呢?
她抱住我的脸,亲了亲我。
她说:我的吻只有一个,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4.
她的回收工程在三个月后,届时,将被送进巨大的机器里,精密的激光刀,一点点分割开她的器官。但她的身体还是完好的,从此变成一个器官培养皿。
据说她的本体还动用了关系,把她评为了感动地球的圣女。
我对同事们说:我的女朋友就要被分尸了——哦不对,我女朋友可是今年的圣女呢。
他们发出惊叹:哇,你可真能吹啊,你一个死送快递的,怎么不说你是圣子呢?哈哈哈哈。大家笑着走开了,我也哈哈笑着,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蹲了下来,点了一根烟。小的时候,经常疑惑自己是谁,现在我想,如果我们什么都不是,那该有多好。
我问她:非去不可吗?
她说:你以后会明白。
她说:过程是无痛的。
我说我知道,念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普及过了。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手术是微创的,被送进机器里面,再推出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是我痛啊,妈的。
5.
我有时会设想,假如我是个英雄,我就应该开着我的快递飞船,冲进地球,在他们把小雨送上绞刑架之前,把她救下来。哪个不要命的敢上来,我就扔快递包裹砸死他。然后我们俩冲出银河系,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可我终究不是英雄,那也不是绞刑架。
我依旧送着我的快递,她时不时给我传来在地球上的消息。
她买了新衣服。
吃了大餐。
有很多人来看她。他们对她说:恭喜你,检疫合格了。
他们还夸她:你是好样的,要加油。
她化了妆。
走上了手术台。
后来有一天,我的老板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说:鸭蛋桑,你好啊。
我说:干,我考零分这事都传遍全宇宙了是吗?
他说:你是我们中最优秀的快递员,现在,有一个大活要交给你。
我说:什么?
他说:运送圣女。
6.
人生好无常啊。
时隔两年,忠犬鸭蛋公和大小姐又见面了。
我打开舱门,里面放着一个冰棺,小雨安静地躺在里面。
她的身体完好无损,可是我知道,她体内的器官,都已经被分割了。我突然间想,她会不会仍活着,只有等到解冻的时候,才会死去?
我在冰棺旁坐了下来。
我说:开心吗?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归本体了。
她没有说话,那就当她心情不好吧。也对,突然就要搬家到陌生的地方去,换谁都会有点不开心。
我摇了摇她留下的铃铛。是她告诉我的,摇铃一次,就是我吻了她一下。我记得在那个很遥远的年代,一些赶尸人,就是这样摇着铃铛,背着遗体,缓慢地行走在山野之间。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是一个乡下农夫,妻子死了,我背着妻子的棺木,去山上葬她,后来我停下了脚步,开始喊山。
原来翻山越岭,即便来到了星空,哭喊也是没用。
这一天,我的飞船到达了月球的边境线。
有飞船上来接我,对方在那头喊:你小子挺准时的嘛,对,泊到甲板上,把船头对接……别往那走,偏了……喂,方向错了……夭寿啦,这家伙闯边境线啦!
我加大了油门,飞船瞬间加速,狠狠朝边境线外飞了过去。一些巡警上来拦截,他们不敢开枪,几次包围,都被我闪了过去。
不知飞行了多久,已经离开边境很远了。
很可惜,没能甩掉那些条子。
他们说:投降吧,你跑不掉的。
我驾着飞船,往他们身上撞了过去,巡警们仓皇地闪开。
突然有人说:快看,那是什么!
在我们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缓缓出现了一艘巨大的海盗船。
两个海盗站在船头。
老大,看见没有,那人正和警察干呢。其中一个海盗说。
这家伙这么狠,背后一定有一个故事吧。老大说。
只见那个破烂的快递船,在包围圈中愤怒地左突右闪,几次又被堵了回来,快递船上,突然响起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那一定是一个很伤心的故事吧。老大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另一个海盗说: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年头,就连犯罪分子都这么多愁善感。不管怎么说啦,今天他们给我们碰上了,人生是很无常的,所以……
打劫啦。海盗船上摇旗呐喊,撞进了包围圈。
一瞬间,火力交织,炮弹横飞,混战之中,我有一下没有躲开,被流弹击中了燃料库,连环的爆炸,让飞船失去了控制,摇摇摆摆地往一个方向撞了过去。那个地方,我记得是X星附近的黑洞。
我冲进舱内,死死地抱着冰棺。
7.
我醒来,身处在黑洞的中心。
人生好无常啊。说好的要炸死我呢?
以前常听老人们说,黑洞里什么都没有,事实上,这里有着一座城市。
一座奇怪的城市。
没有季节,没有人类。只有蝉鸣,榕树。学校离地铁站很近,开水房在走廊的尽头。树荫底下,有卖雪糕的报亭。
后来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我记忆里美好的部分,是黑洞重组了我过去的时空,建造起了这个城市。
我安置了小雨的棺,寻找着出去的办法。在一些角落里,我甚至看见了小雨的记忆,这让我越发确定,她仍活着。
最终,我放弃了寻找,在那里定居了下来。睡美人不能醒来,总要有一个王子,在这里陪着她吧。
我在城内找到了一台克隆的机器,用它,我克隆了自己。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在这里老去,而另一个我醒来。我将把手里铃铛转交给他,转交给他,那个关于王子吻醒公主的故事。
8.
后来,许多许多年的时间过去了。
探索地外的人类来到黑洞里,飞船降落在黑洞的中心。
一个声音说:这是人类的一小步,更是人类的一大步。
托马斯,为什么我们每次登陆,你都要念这个台词?
是咒语啦,让祖师爷阿姆斯特朗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两名宇航员走下飞船,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
Fuck。
一座城市,和无数个克隆仪。是谁建造的他们?
他们走到城市的深处,看到了一个老人,守着一个冰棺。
老人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的爱人睡着了,我在等她醒来。那个老人说。
您一定等了很长时间吧。
是啊,老人摸了摸脸上的皱纹,说,已经很多年了。
宇航员注意到老人的手里握着一张相片,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站在窗帘旁,笑得很开心。
我们可以带你出去。
不用了,让我安静地等完最后一程吧。
两名宇航员采集完样本,道了谢,就离开了。
那天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困,年纪大了,不会是肾虚吧?我摇了摇铃铛,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天的夕阳很久都没有落下,所以我也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我想,要是小雨还能醒着,这应该就是一个很完美的结局了吧。她就可以摸摸我的头,告诉我:鸭蛋呀鸭蛋,虽然你变得又老又难看,可是现在,你可以来娶我了。
再后来,从很远的地方起了风。风吹草伏。
我伏在棺上,就这样睡着了。
我不小心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以前。
十二岁,成绩不好,和小雨做了同桌。鸭蛋你好。她笑嘻嘻说。难听得想死的外号,就在这死丫头嘴里辉煌诞生了。
十三岁,在走廊上奔跑,背后是紧追的小雨。弄不懂这道题,你今天别想回家。拖着我的衣领往回走。
十四岁,蓝天白云,教室里小雨忧心忡忡,说每每看见我,就像看见一位被肢解的男性。她说没有办法啦,当我可怜你吧。日头落下来,余晖遮人眼,亲了亲我的脸。
十六岁窗外下着雨。为什么要帮我?
可怜你喽。
真的是可怜我?
那你要我说什么,说我喜欢你么?
哦……
是喜欢你啦,笨鸭蛋。
十八岁不是终点,我们一夜间长大了,为什么?时间停留在十八岁多好。可惜我们仍然要长大,你说鸭蛋,你要活下去。我在天外流离失所,你在家园支离破碎。你说鸭蛋,你以后会明白。是的,小雨,你说得对,我真的明白了。你很好奇吧?当初送你去月球,我为什么会逃走。我查过了那年成绩,你考得很好。没考上的,是一个叫笨鸭蛋的家伙。
我在时间里走呀走,我有多可悲,小时候无家可归像野狗,长大后被你驯养,依然像条狗。有好多话想对你讲,你却听不见。我命如纸贱,又是你让我生如纸花。
我光着脚,披着发,在时间里走呀走。喊过的山一重又一重,带回的风一空又一空。
9.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少年。
我不断地睡去,又不断地醒来,少年,中年,老年,少年……在她身边不停地轮回着。几千年,又或者是几万年吧,我早就忘记了时间。
不知哪一年,大爆炸发生了。地球和月球接连崩塌。宇宙收缩,变为奇点。再一次的爆炸,像是世界翻了一个面,星球变成黑洞,黑洞变为了星球。
我的城市毁灭,又有另一个城市拔地而起。
终于有一天,宇宙安静了。
我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老头。眼睑低垂,满头白发,牙快掉光了。
我说:大爷,您和家人走丢了么?
他敲了敲我的脑袋,他告诉我,他是我的上一个本体,只不过,时间飞逝,他也老了。
干,原来我老了以后这么矬哦,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到了今天,实验终于成功了。他交给我一个铃铛,让我去山的那头,他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交代,只可惜,没来得及告诉我,就挂了。
于是我好奇地摇着手里的铃铛,行走在草地上。
我来到了山上,看见了一副冰棺。
一个女人坐在上面。
她喊了我一声:你的铃铛,我感觉好耳熟。
我摸摸脑袋,说:是吗,一个老大爷送给我的,让我时不时就摇摇。
她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鸭蛋。
她支着脑袋,茫然地望着我,后来她笑了,朝我伸出手,我拉起她。她脚步不稳,两人一起跌倒在草地上,相互抱着,在毛绒绒的草上滚出去好远。
我和她一起笑了。
她说:喜欢,亚当。
树木婷婷,流动着河流,草原之上,奔跑着一些年轻的动物。这里的一切一切,都像是刚刚降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