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栅栏位于东城区几条交错的胡同中,如果你在这片胡同里问大栅栏文体中心怎么走,别人会笑话你。因为大栅栏念做“大蚀腊”,对,他们总是懂得很多,包括一个叫了几十年的名字,但又这么写,只是你念错了会很麻烦,他们会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去大栅栏参加一个沙龙,其中有导演、摄影师、画家、诗人、当代艺术家,全都有,这个城市的垃圾反正都来了,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呼喊我来的是一个做电影的朋友,李小峰,这些人里除了一个摄影师外,都是他的朋友,或者他朋友的朋友。
我到了之后,里面正在放我的电影。我对这个作品很不满意,但没有办法,因为李小峰帮过我一个大忙,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刁难他吧,所以我来到这条只有不到两米宽的胡同,又拐入连着四个公共厕所的窄巷子,这里的公共厕所比树都多。然后到了大栅栏文体中心,墙上贴着海报,“电影是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是这次沙龙的主题,但来的人,其实没有搞电影的,即便有沾边的,也都是没有搞成过电影的。
大栅栏总让我想起平房村,我住在平房村的北边,靠着机场高速公路,无论白天夜晚,轮胎穿梭马路的声音都会灌进房间里,这没什么,还有更惹人厌的。每天早上八点和晚上七点,会有一群该死的在小区的绿化带里跳扇舞,之前我并不知道扇舞是什么,是四四拍的十年前舞曲伴奏下,每个重拍,这二十个人都整齐地挥舞一下扇子,那一瞬间,你就会觉得生活美妙极了,除了出门正对三个巨大腐臭的垃圾桶外,还能听到扇舞,真是美妙极了。
我们围绕着一个大桌子,开始了这次讨论。
“其实我们就聊聊电影人跟生活方式的问题,我准备了这么几个问题,一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二是你平时怎么吃饭,三是你生活中最大的矛盾是什么。”李小峰说。真有趣,来的人没有一个算正经的电影人,因为正经的电影人都在一种叫“高峰论坛”的地方,这个高峰论坛是从美国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精英们来一起探讨问题。这个城市有两千多万人口,有一半以上都自以为是精英,不然来这儿干吗呢,所以每天都会有密密麻麻的“高峰论坛”,大家凑到一起探讨问题。
李小峰看向一对情侣,“不如就从你先开始吧,然后顺时针往下轮。”
这个长相白净的女人说:“我在美国学习的电影,后来主攻的方向是剪辑,现在回国内主要做纪录片。”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跟男朋友住在一起。”
她的男朋友说:“我拍广告比较多。”
李小峰说:“所以你们就是同居,然后各做各的事情对吗?”
“差不多。”
“平时怎么吃饭呢?”
“他做饭,他做我想吃的。”
李小峰问男朋友,“居家好男人。“
然后所有人笑了起来。男朋友害羞地低了下头,他说:“我们口味差不多。“
“你们最大的矛盾是什么呢?”
“因为我刚从美国回来,所以并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最大的矛盾大概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
“跟你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
“跟他的。”
“你们吵架吗?”
“不吵,我们会互相冷静一下,有时一两天,有时一周。”
李小峰看向下一个人,是个长发男人,李小峰说:“记住三个问题了吧。”
“忘了,嘿嘿。”他笑起来。那对情侣跟着他笑,其他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为情侣刚说完了,其他人还没有说。
“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一个人住,有个乐队,我是贝斯。”
“酷。”
“还行吧,我基本都跟朋友一起吃饭,受不了一个人吃饭。”
“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你都是自己吃饭吗?”
“我也经常跟朋友一起吃。”
“所以你为什么呢?”
“跟你一样。”
长发男人想了想,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收入不稳定,主要是乐队还在发展中,而且大部分人不懂音乐,都是一窝蜂,而且我最讨厌民谣了,又穷又酸,以前不流行民谣,现在这么流行,说明又穷又酸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们不批判他人的方式,就聊聊咱们自己的。”
“我批判了?”
“我意思是我们就聊自己的。”
“好啊,那我聊完了。”长发男人双手支在胸前,看向下个人。
当代艺术家说:“我不吃饭。”
李小峰说:“他开玩笑呢。”
“我真的不吃饭,上一次是一周前了,每个月一半时间我都在辟谷。”
“那你生活方式呢?”
“就是不吃饭。”
“你现阶段最大的矛盾呢?”
“饿。”
大家笑起来,我也觉得很好玩。我去看过他的展,做装置艺术,他用工业废旧材料和大量的泥巴混在一起,做人像,非常有冲击力。
这时门口进来个人,他脸色焦黄泛着灰色,大约三十岁,他把自行车停在门口。
“这是什么活动吗?”他说话带着口音。
“对,所有人都可以参见,你是看到那边的海报了?”李小峰说。
他点点头。
几个人叫起来,“进来吧。”大家看起来很热情。
李小峰搬了张椅子,于是他坐了下来。
“你是做什么的?”
他看着所有人,嘴角含笑,说:“我是替身演员,现在在学校学习电影。”
长发男人说:“怎么学的?”
“在学校蹭课。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我建议大家都应该去听一听。”他说。
长发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其他人也愣住了。
李小峰说:“我们这是一个聚会,有个主题,就是聊一聊电影跟我们生活的关系,那你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地下室里,还挺充实的,有工作的话就去工作。”
摄影师走出去抽烟了。
他赶紧说:“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来自美国的女人说:“没有没有,我觉得很有趣,你们觉得呢?”她男朋友点了点头。
李小峰说:“那你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长发男人:“你略过了一个问题。”
“不用问了。”
“为什么不问?”
“有什么可问的。”
长发男人皱着眉,说:“每个人都回答,你也请他进来了,怎么就不问?”
李小峰尴尬地张着嘴,对刚进来的人说:“那你吃什么平时?”
他呆滞住了,不知道看向哪,说:“吃面。”
李小峰说:“好,吃面好。我也喜欢吃面。”
女人说:“什么面?自己做吗?”
“泡面。”他看起来比较涣散,接着说:“我觉得现在的电影都很不好,全是大制作,大投资,但都拍得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去蹭课,是为了能当导演,拍上自己的电影。”
长发男人捋了捋头发,看向李小峰,李小峰说:“你想拍什么电影。”
他说:“我想拍关于我们北漂的电影。”
当代艺术家站起来,走到一旁开了罐啤酒,站在门口喝起来。看来只喝点高热量的东西也可以撑住。
李小峰说:“具体点呢?”
他说:“就是很充实,为了想法一直努力,每天都努力。”
女人的男友说:“那你都努力什么了?”
他挠了挠头,“我没有工作的时候都在看电影,看影评,也去听老师讲电影。”
李小峰鼓起了掌,说:“好,好,干劲十足。”情侣跟着抬起手拍了拍巴掌。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长发男人看着李小峰,李小峰被看得有些反感,说:“你要主持吗?”
“你主持。”
“我看你想主持。”
“没有,我听你问下一个问题呢。”
李小峰说:“我们准备了三个问题,还有最后一个,你现阶段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我没有矛盾。”他果断地说。“有工作我就去工作,没有工作就忙自己的事情,没什么矛盾。”
李小峰说:“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家里不催你结婚?”
“我不想回去。”
“那呆在这里,你觉得能当上导演吗?”
“能,只要坚持住。”
长发男人拍了拍李小峰的肩膀,说:“可以结束了。”
“结束什么?”
“聚会可以提前结束了。”
女人说:“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再听他说嘛。”
李小峰绕过空着的两个位置,看向我,说:“接着往下轮吧”,他对刚进来的男人说:“你也听听,你着急走吗?”
“不急,我离着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李小峰转过头,对我说:“该你了。”
我坐上车往东边驶去,路面潮湿,窗户开着的话会有湿冷的风冒进来。这个艺术沙龙非常成功,把持住了所有人对所有人都厌恶透顶的生活主题。
在姚家园路,即将要到平房桥,开车的男人说:“这一块有小姐吗?”
“啊?”这一路他都没有说过什么,我说:“东坝中街那有片红灯区。”
“多吗?”
“一条街都是。”
“多钱?”
“不知道,招牌都写揉脚,我上次去想揉脚,说是技师都放假了。我看着那条街都是。”
“刚才路过平房村,知道平房村吗?”
“我每天都路过怎么会不知道。”
“那里好多站街的,去过吗?”
“那就不知道了。”
“我上次去,有个老女人说一百五两次,我进去了,出来觉得这他妈算什么,走了两步看见个年轻的,我就再来了一轮。“
“你真行。”
“主要是我觉得亏了。”
车已经从东坝中街穿梭过去,后面是一片比较荒凉的地方,远处有高架桥深黑色的影子,还有乌云的形状,像是青虾透薄的皮。
“我知道南三环那边多。”我说。
“我也常去,最近查得紧,不行了,都跑东边来了。”
“上次我坐车听来的,你这么急吗?”
“急啊,最近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
“那你去平房村吧。”
“你去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想了想,我刚从一个艺术沙龙里出来不到半小时,也许明年就可以去高峰论坛,可以和精英们一起讨论问题,因为我的电影明年就会上映,之后可以参加很多高峰论坛,探讨很多关于世界电影格局的问题,我说:“去,你掉头吧。”
他看起来还挺高兴,车速也提高了。
过了平房桥,他把车停在公路边的台阶上,我跟他下了车。
前面是漆黑的胡同,两边都是二层小楼,街道后面看起来像是一片田野,但其实就是未开发完的建筑工地。
我跟着他走了十几分钟,他四下看看,空荡荡的,说:“人呢?”
又走过一条胡同。他走到一栋二层小楼前,打量着一扇门,这里的房门都像是永远关闭着的样子,几块木板靠在墙上,他说:“上次那个打折的老女人就是这里。”
他朝屋里看了眼,想敲门又没有动作,又往前走了一百米,说:“年轻的站在这儿,她跟我说了句什么来着,反正我就进去了,真好。”他陷入某种甜美的回忆里。而我也想起沙龙最后怎么结束的,来自美国的女人决定要拍摄那个男人的纪录片,他们连续不断地聊了半小时。而当代艺术家在喝了三罐啤酒后要走,但是李小峰不让他走,于是他端着铝罐,胳膊颤巍巍的,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说:“你们为什么要花一整个晚上去羞辱一个人呢?”李小峰怒不可遏地说:“我们怎么了?”当代艺术家对那个男人说:“你知道整个状况吗?”他说:“什么状况?我哪知道。”当代艺术家说:“你一进来就知道的,你还呆在这里干吗呢?”那人惶恐地看着所有人,攥着自己的袖子,我上次看到那种眼神是小区里垃圾桶旁脏兮兮的野猫,他说:“比我回去呆着好。”
“现在怎么着?”我对站在巷子里的司机说。
他立在那,只有街道尽头有零星的灯泡光源,他说,“可能她们都睡觉了。”
我闻到下水道的味道,风吹得膝盖酸痛起来。
他找了块台阶坐下来,抽烟。
“我应该等一会,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低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