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信仰

再次告别家乡,没有了当初的期望,没有了当初的伤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内心不再有涟漪,只是平静,平静得如毫无波澜的海水。我在火车上睡着了。我梦见我第一次见大海的样子,我看到自己喜悦地朝着大海呐喊,我来了。

2020.05.22 阅读 1251 字数 5989 评论 0 喜欢 3
信仰  –   D2T

在我见过大海之前,我一直在家乡的海员技校学习,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海员,不是因为能遨游大海,而是因为能挣钱。

我的家乡在内陆城市的一个乡下,离大海很远。我见过最大的水泊也就是海员技校不远处的人工湖。大海,那只是我在学习怎么当海员的时候,在操作试验教室的大屏幕上看过。

母亲告诉我,农民的孩子读书不用功就要学点技能。相比其他汽修的技能来讲,海员是我们这里最挣钱的。只有你挣了钱,你弟弟将来才能继续念书。

在两年的技术培训学习后,我以优秀的成绩毕业。走出海员技校我才发现,我还没办法顺利地出海。

家人花钱托关系打点了一番后,我被通知可以去当一艘远洋货轮的水手。合同期两年,薪水是每月一千美金。

这对我们家来说是天大的喜讯。但我知道,为此我们也付出了一万块的人民币。

一周后,父亲送我去火车站,我要去离这里一千公里的海港城市登船出海。父亲告诫我出去工作一定要忠诚认真。

火车站外很热闹,我跟在父亲后面走着。看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在看着什么,就想凑过去看看。可我刚想去,父亲就拉住了我。他告诉我说出门在外别瞎看,万一惹事儿上身怎么办。我恋恋不舍地望着远处那群不知道在干吗的人,进了火车站。

我要坐十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一路上我好奇地看着火车经过的地方,听着车厢里七嘴八舌的聊天。旁边的乘客问我去干吗,我说出海。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告诉我出海好,大海很美。

我没见过大海,但我也觉得大海一定是很美的。

车到站,我有点昏沉地下车。出站便碰到了举着牌子的接站员,穿得跟我父亲差不多。我问他我们的水手呢。他告诉我都在岸上喝酒,晚上你会见到。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也不看我,这让我很紧张。

我跟着他找来的车,一起到了港口。下车后我便看到了大海和无数停泊的船。我很高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是我在实验操作室的荧幕上看到过的。

我还沉浸在大海的画卷中,那人转头喊了我一声,让我快走。我猛地回过神,赶紧跟上。

到了一艘大船的下面,他让我等一下,然后自己跑上船。我仰视着面前的大船,我看不到它最高处在什么地方,我傻傻地望着它笑,像附在它身上的蚂蚁,就想欢快地往上爬。

过了大概十分钟,那人下来让我上船。我在登船口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船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黝黑而沧桑。送我的人把我交给船长就走了,我从船长那儿得知,他是一个中介,专门干介绍海员的活。

船长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第一次上船。我说是。船长告诉我第一次上船每顿饭都少吃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了防止我晕船而吐。不过我真的是吐了一个多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所在的船是一艘万吨级的货轮,我的第一个航线就是从中国出发,途经东南沿海,直达南洋,过马六甲到中东,在中东卸货,再拉货去非洲的两个地方。整个行程一年多的时间。这些都是在出发前船长告诉我的。

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它将改变我的一生。我憧憬着整个行程,但等待我的却是一个月的呕吐。船上的水手都称我为吐神。

好奇心比晕船更强大,而大海的波涛汹涌总让我百看不厌,船员们说这我是在内陆憋疯的缘故。船长却说,我这是在拥抱大海。因为我不能站立,站起来会让我呕吐,我只能趴在甲板上,手握住护栏,倾听着大海的声音,然后傻笑。

我晕乎乎扭头看到船长站在我身后,海风把他的裤脚吹得翻飞不息,船长说夕阳一沉,风就更冷了,让我赶紧回去。我笑着说,我还没看够大海的夜呢。说完,我对着大海吼了几嗓子,风灌进我的嗓眼,让我干咳了几声。

船长没再搭理我,他只是严肃地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厌倦的。但这一刻我坚定地认为绝不可能。

我在海上目睹了一个个日出日落,这是我没有见过的美。我跟船长说,大海真美。船长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点上一根烟说,美的背后藏着的都是无情。

其他的船员们很少在甲板上娱乐,都是忙完就回去睡觉或者抽烟打牌,很少有看大海的。他们说早就看腻了,一辈子不看才好。

我觉得他们都是无情的人,大海不看,打牌时也很少说话。我总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船长告诉我,这就是生活。但我总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船长说,生活就是学会独处,学会沉默。

我说,船长,我很少看你笑。船长却说,你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航行数日,我们在南中国海的一个港口卸货,再装货朝南驶去。船长告诉我再往前半月就出中国的海域了。听到这话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高兴,我总想知道出了中国之后的海是怎样的。不过等我看到后,我发现其实是一样的,无边无际。

我看了数月的日出日落,浪起浪涌,慢慢的我适应了大海的生活。

船穿过马六甲,朝中非航线驶去。那天夜里是我值夜。凌晨我在甲板上无聊地喝着咖啡,冷飕飕的海风夹杂着腥味朝我扑来,我不禁寒颤一下。在我转身要回船舱的时候,我的身后忽然闪出四五个人,他们持枪对着我,接着又是四五个登上了船。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我们遇到传说中的海盗了。

我没有反抗的机会,因为枪口对着我。他们中一个人上前抓住我的衣领,用口音很重的英语问我船长在哪。

此刻在我心中沸腾的想法是宁死不屈,打死不说。我告诉自己要做英雄,要给船长和船员争取机会来击退这帮海盗。

于是我被抓住我衣领的人扇了十几个耳光,我感觉我的脸都变得厚实而滚烫了。他一边打一边继续用英语重复着刚才说过的单词“captain”(船长)。

我久久没看到船长和船员,我想我是死定了。不过在我绝望的时候,船长提着箱子出来了,像是黑夜的青蜂侠,我从绝望中挣脱,使劲挣扎,但换来的是几记耳光。

那帮海盗持枪对着船长和船员。船长把手里的箱子扔给他们。他们中一个人打开箱子,然后笑笑,把我放了,迅速离开船就跑了。

我惊讶万分地看着船长,我说,我用性命扛着,你怎么就这么大方而简单地把钱给他们,我这顿打白挨了。

船长看了我一眼说,没白挨,至少知道了生命的珍贵。

后来我才知道,在大海中航行遇到海盗是常事儿。每个船长都会在出海之前预备好遇到海盗的钱。虽然不多,但海盗拿到后大多数会走。如果真的不走,就不是简单的一笔钱就能搞定的事儿。不过这样的情况还是少数。

被打之后我好久没有平复心情,船长也没找我。半个月后,船长在甲板上告诉我,没有什么比生命重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去拼命。我说那是海盗。可船长却告诉我这是海盗的生活方式,这是他们的谋生之道,逼绝他们的路,我们就会无路可走。

我觉得船长说的有道理,但我的内心却还是无法平复。船长说我还没理解什么是生活。我说生活就是奋斗拼搏。船长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笑,但我知道他是在笑我天真。

一个月后船在中东的一个港口停靠。船长召唤我们集合,然后告诉我们统统上岸,到家了,他老婆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饭菜。所有人“哈哈”一笑,跟着船长就走了。

我很是不解,我问身边的船员说,船长的老婆不是在中国吗,什么时候来的这儿?那船员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到了船长的家,便见到了船长的老婆,是一个阿拉伯女人,还有两个混血孩子。船长给他们带了礼物,陪他们一起很开心。船长朝我们说,到家就是温馨啊,兄弟们,吃好喝好。

我这才明白,这个阿拉伯女人应该是船长的小老婆,他中国的老婆一定不知道这事儿。

阿拉伯女人做了一手不错的中国菜,我们真的好像回到了家。

我们吃到很晚才回船,船长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我说船长你好有本事,在这个地方都有家。船长告诉我,这就是生活,四海为家。

船出发的时候,阿拉伯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跟船长告别。船长在船上朝码头挥手,直到船开到很远,船长都还站在那里没有移动。船长说每一次告别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我却说,只要想来随时都能来。

船长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说,生活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们从中东上货出发,要把货物运到非洲的一个小国,再把那里盛产的木材运到南非。船长说这趟跑完就可以返航回国了。

在大海里的航行让我渐渐地看惯了日出日落,我开始想念陆地上的生活,开始想念能和亲戚朋友交流的日子,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很难做到。我开始觉得孤独,开始学会了静静地看着大海。船长说这才是生活。

数月的漂泊,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由于装木材需要几天的时间,船长告诉我们可以上陆地玩玩,但记得一定要按时回来。船员们喜出望外地下了船,他们早就已经想好了,到陆地上找女人。

而我,在海港的码头来回走了一阵子就回来了。船长有些惊讶,问我怎么没去跟他们一块玩。我说我没有什么兴趣,何况又是不同人种。船长说我到底还是年轻人。

两天后装好了木材,我们起航,目标南非,中间不再停靠任何港口补给。

船在大海中航行了一周,没有看到任何陆地。我也无聊地在甲板上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我都不知道这是我第多少次看日落了,我已经没有当初澎湃的心情。我转身准备回船舱,没想一转身看到甲板上有十几个黑人,接着又是十几个的出现。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这次海盗比上次的多。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立即跟指挥室通讯,通知船长这个消息。很快船长就到了。

不过我错了,这批人不是海盗,而是在一周前装运木材的时候,混进船仓库的人,他们是要偷渡到南非,恰巧我们这艘船就是去南非的。而他们这个时候才出现在甲板上,是因为他们所带的淡水和食物已经消耗殆尽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批人让我们整艘船都乱了。船长立即让几个船员持枪看守好这些人。

船已经开出一周多了,要返航把这批人送回去是不可能的,因为耗费的油和生活所需品没有人会无偿提供,船老板是不会过问这些问题的。但要是带到南非,海关一定会发现,到时我们所有人都会遭殃。

到底是载着他们继续走,还是返航?只有船长来决定。

我也深深知道这个事情的麻烦,要是为了这些偷渡的人延误时间,会让我们的损失更大,而这一切后果没人愿意去承担。我看着这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眼神,我仿佛明白,此行对他们有多么的重要。

船长的决定很艰难,但却很坚定。就是他们从哪来,就让他们自己回哪去。

我以为船长是要返航带他们回去,但很快我便看到其他船员从船舱里抬了数根圆木扔到了海里。接着,我们的人就拿着枪逼他们往海里跳。

他们中的男人起来朝我们反抗,但他们还没接近,就被我们开枪打伤。鲜血和夕阳的颜色一样,染红了整个甲板,显得格外的刺眼。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幕会在我的面前发生,我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整个人呆在那里,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一动不动。

那帮偷渡客在枪口下,一个个被逼向海里,女人的哭喊声连成一片。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像赴死一样跳进海里,然后几个人一队地抱住漂在海上的圆木。我不知道这块圆木是否能顺利载着他们靠岸,但我从他们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求生的希望。这样的抉择是无奈的。也许他们在上船的那一刻就想到了。

把偷渡客赶下海,水手们顺势把甲板冲洗干净,我们就继续朝目的地进发。每个人都很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我受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的精神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我脑袋木掉般地依旧站在原地。

船长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告诉我,生命就是一场竞争,物竞天择,不是我们不救他们,是从来都没人愿意救我们。

但我始终无法理解对他们的做法,我甚至觉得就算带他们走又能怎样,大不了是我们被罚钱,最多是坐牢。可他们却能生存下来。但船长却冷冰冰地告诉我,他们活下来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搭救而心存感激,这就是现实。他们选择了逃离现实,就是选择另一种死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就这样,我一言不发地到了目的地,卸完货,船长拍手朝我们笑着说,走,到家了。原来船长在这儿还有个家。

我跟船长说我累了,想休息。船长明白我还没有从上次的事件中走出来,他点头答应,然后告诉我,生活就是这样。

我说,船长,你中国的夫人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吗?

船长沉默了片刻,然后说,知道不知道都没什么意义,生活的意义是首先让自己过得好,别人从没兴趣想了解你的生活,除非你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我说也许不会总是如此,可船长却坚定地相信,总是如此。就好像我刚上船的时候坚信自己永远不会厌倦大海一样。

接下去几个月我异常的安静,对那场“屠杀”事件也慢慢地淡忘。我看着这汹涌澎湃的大海,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船会沉没,到时也许真的没人会救我们。

后来我从别的途径得知,在大海上我们做过的那些事儿都不算什么。还有更为惨烈的,只是没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在船上。

一旦上船,我们就再也下不了船了。

日出日落的大海,我开始厌倦了。我看够了这一切,我开始想念我的家乡了。我开始想念我的土地了。

半年后船抵达它最初起航的地方。

我把薪水领完,和船老板约定好下次出海的时间,买了张火车票便回去了。我给家里打电话,我的突然回来让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母亲抱着我,一如我刚离开家时那样,她说,快两年多没见了,你都瘦了。快去坐着,妈给你做好吃的。

母亲说完擦干眼泪,把我推到了客厅。然后给父亲打电话,让父亲赶紧回家。母亲看着我,笑着不知该如何跟我说话了,她转身进入厨房慌忙地做饭。我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透过窗户看着母亲。母亲时不时也回头看看我,我们就这么时不时地对视一笑,觉得很温暖。

父亲回来的时候提着刚买的酒,见到我时眼睛笑成了一条线。父亲告诉我,自从我当上海员之后,家里的情况好转了。之前的欠债还清了,弟弟也去了市里上高中。我再挣两年钱,家里就可以翻盖新房子了。

我跟父亲说我是家中长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只要咱们家能越来越好,我辛苦点没什么。

父亲笑笑,朝我说,只要能挣钱,不是歪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还说,邻居见我挣到钱了,都筹划着让自己的孩子出海挣钱。

我听了只是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父亲说我沉默寡言了,成熟了许多。我说别人家的事情我没太大兴趣去关心。

弟弟在周末的时候回来,他见到我很开心,我问他学习怎样,他说还行。他告诉我希望以后能考个海事学院,以后也出海当海员挣钱。我听后,脸色一沉,很是郑重地告诉他,能挣钱的工作很多,以后不要做海员,也不要为了钱活着。

弟弟问我为什么,我说你多读书,好好学习,自然就明白了。其实我只是不想让弟弟忍受和我一样的孤独。

在家这段时间,没有海上的漂泊,也没有海上的美景,但我却脚踏实地地生活着。我很少和以前的同学出去玩,我总觉得我懒得折腾。两个月后,我离家再次准备航行。

父亲送我去火车站,本来母亲也要去的,但我怕她在火车站哭,就没让她去。

火车站依旧人山人海,父亲让我看好自己的包。我说不必担心。说话间,听到不远处传来喧闹声,然后就听到有人说,有人死了,吐着白沫就死了。

我低着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父亲没了。我转身一看,父亲正朝一圈人围着的地方走去,我喊了一声,你去那干吗,我马上要上火车了。

父亲听见我的呼喊,转身回来,时不时转头望望,然后朝我嘀咕说,有人死了,大白天怎么会死了,肯定是病的。

甭管别人,咱们管好自己就行。我接过父亲的包,然后准备进站。父亲朝我挥手说,下次回来吃胖点。

我说,我会的。

再次告别家乡,没有了当初的期望,没有了当初的伤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内心不再有涟漪,只是平静,平静得如毫无波澜的海水。

我在火车上睡着了。我梦见我第一次见大海的样子,我看到自己喜悦地朝着大海呐喊,我来了。

李云龙
May 2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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