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你好呀。夏日的暴雨来得怪异,倏然落下,又立即停止,燥热未能退去,路面腾起热气,暑意浓厚。我住的城市因为下雨,交通已经瘫痪。出租车司机们早早收工回家,留着人们在车站里等公交。雨依然不停地落下,人们伸长脖子眺望,而车依然没有来。
每年夏天的时候,我总要出门几趟。这似乎是个谜题,事情总在夏天发生,让我忙忙碌碌,却劳而无果。人们常说苦夏,我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真的只有小孩子才会热爱夏天,他们的精力怎么耗费也花不完,只能在烈日里疯跑流汗。人长大了,变得热爱平静,尽量减少体力和精神的损耗。如果消耗太多,就会觉得累。诺顿先生,我最近也觉得累。
那天我坐午夜航班回家,在万米高空上,机舱内的人都在睡觉,灯都关了,我扭头看窗外的天空,你知道吗?原来夜晚的天空不是全黑的,不仅有月光漏出云层,云层的下面还透出点点灯火,往上看,星星很清晰。人们固执地以为下雨天没有星星,不是这样的。那天我在密布的乌云上,看到了漫天的繁星。
那一刻我没有感动,只是觉得疲惫。我飞了太多了,诺顿先生,我总觉得现代人大多疲惫和焦虑,身体应付先进技术出现疲惫,精神应对复杂社会产生焦虑,现代人和原始人一样,只拥有最普通的肉身,却在应付前所未有的复杂。
在极度疲乏的时刻,人是很难睡着的,我看着黯淡的黑夜,一路等待时间过去。我以前很难在交通工具上睡觉,总觉得不安心,对外界保持警惕。现在好多了,诺顿先生,我只有很少的时刻,在飞机上不能睡着。比如此刻,云层在机身下飞速掠过,我离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可是我依然不知道,我最终要去什么地方。
我到南方的时候,正值荔枝上市,可是今年的暴雨实在太多,不少都被雨打落,烂在地上。那天我走在山上,一路避开烂掉的荔枝,原本洁白晶莹的果肉,此刻散发出腐烂的味道。有时候我想,即便科技再发达,世界也不过如此。有些事情不如所愿,劳而无获,也没理可说。那些种植荔枝的果农比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越释然,日子就会越轻松呢?诺顿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释然就是人生的金钥匙吗?凡事看透,凡事看破,一切皆空,我想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生就是真正的乏味。我不喜欢这样,我承认竞争的价值,接受名利的诱惑,投身拥挤的人潮里,去找到自己的位置。任何人都不拥有生活的豁免权,人人的双手都要沾满汗水和泥土。只是在这之外,诺顿先生,我们依然要接受命运的偶然。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像抽奖,指针转动,缓缓停下,有人幸运,有人遭难,可是谁也无法摆脱命运的转盘。转盘停下,指针指向你,这一刻轮到你发财,下一刻轮到你心碎,没有人幸免。诺顿先生,这是不是一种悲观呢?我想这不是。这是接近于真理的东西,没有人会被人生豁免,你和我,都一样。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在夏天偷偷跑出去玩,有天玩得太晚,早上被妈妈喊起床上学的时候,依然睡眼惺忪,背着书包,走到房间门口,又折回床上睡着了。妈妈以为我出门上学,没有再管我。那天我在房间里睡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中午才去学校,我躲在教室门口,看同学们都在正常地吃饭,笑闹,只有我躲在墙壁后面,不敢让人发现我迟到。
有时候我总觉得在人生里,我也是那个睡过头的人,不太凑巧地醒过来,又不合适宜地出现,在人群中总是手足无措。可是即便像我这样,在命运里睡过了头的人,也不能被生活豁免,依然被命运裹挟向前。
在那个夏天,我住的南方小镇下了整月的暴雨。有几次我穿着雨鞋在树下玩,捡起掉在地上的芙蓉。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忆里关于暴雨的部分又出现了。我穿着红色的雨鞋踩在水洼里,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只有我没有回家,在树下捡起一朵又一朵的花。诺顿先生,那时候的我已经隐约知道,在以后的人生里,或许也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在暴雨过后,你身边没有任何人,你孤身在花园里,踩起水花,没有人需要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即便我投身于生活,不被豁免,但仍然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孤独,又觉得美好。
直到现在,每场暴雨过后,天空阴沉,我眺目四望,觉得自己依然在那座雨后的花园里,孤孤单单,从来没有离开。可是我也知道,时间过去了,我捡起的不再只有花朵,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那些使我快乐也使我难过的东西,一个一个被我捡起。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诺顿先生,如果暴雨再来,无人幸免,那么我们就等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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