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街上的女孩与男孩一样,从小到大都有一种自然的群体概念,她们往往是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帮派之间彼此不相往来,在街上狭路相遇时女孩们各自对着同伴耳朵唧唧咕咕,有时干脆朝对方吐一口唾沫。这也是香椿树街的一种风俗,我说过香椿树街是有许多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风俗的。
小媛和珠珠两个人的群体很早就形成了,小媛家住化工厂的隔壁,而珠珠家则在桑园里的底端,她们住得很远,隔着一条长长的香椿树街和江上的石桥,但小媛和珠珠长期以来一直形影不离,每天早晨珠珠都要去小媛家,她们两人总是一起走在上学或放学路上的,小媛长得又细又高,眉目温婉清秀,珠珠矮一点胖一点,但珠珠有一双美丽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小媛喜欢穿洗旧的男式军装和丁字形皮鞋,珠珠的军装要新一点小一点,但也是一件军装,她们挎着帆布书包肩并肩走过长长的香椿树街,途中要经过衔上唯一的药铺。经过药铺的时候两个女孩就会加快脚步,因为吕疯子每天站在药铺门前朝街上了望,吕疯子手里提着一串中药包,看见小媛和珠珠走过时他会跟她们说话,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
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吕疯子说。
女孩子之间的事男孩们是弄不清楚的,就像国际形势一样风云变幻难以把握,后来听说了小媛和珠珠分道扬镳的消息,暗恋着小媛或者珠珠的男孩都感到吃惊。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下午突然降临的暴雨。哗哗的雨声使教室里的中学主人心惶惶。放学时间已经过了,男孩们大多用书包顶在头上朝雨中冲去,女孩们则焦虑地站在走廊上议论纷纷,一边等着家里人送来雨具。那天小媛和珠珠仍然是紧挨在一起的,珠珠大声而快活地指责历史教师在课堂上抠鼻屎,小媛的表情却显得忧心忡忡,小媛望着雨点在操场上溅起的水雾,心里想着这场雨怎么还不下来呢,她晾在外面的衣裳和被子也许已经被雨淋透了。
他真恶心,珠珠拉着小媛的一条胳膊摇晃着,珠珠格格的笑声听来是清脆而不加节制的。你看见他把鼻屎往地上弹吗?你不觉得他很恶心吗?
这雨下得该死,怎么还不停呢!小媛很不耐烦地推开了珠珠的手,小媛说,真急死人了,我妈上中班,晾外面的毛衣和被子都要湿透了。
苗青就是这时候突然招呼小媛的。苗青撑着一顶细花布雨伞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没有说话,她们从来不和苗青说话,但苗青在雨里袅袅地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望着小媛和珠珠。苗青的目光有点高傲有点诡秘地停留在小媛脸上。小媛你来吧,苗青说,我们一起步好了,小媛愣了一下,她看看珠珠。珠珠毫不掩饰她的鄙夷,珠珠朝走廊吐了一口唾沫。你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小媛轻声嘀咕了一句,苗青转动了一下手中的伞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她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媛又看看珠珠,珠珠就尖声骂起来,你嘴里放干净点,谁是狗!你才是狗呢,看见人就乱摇尾巴。珠珠握着小媛的手,她感到那双手正在慢慢滑脱,她看见小媛的脸上有一种窘迫不安的神情,这使珠珠感到惊讶。我要走,小媛朝苗青的背影张望着说,我得回家去收衣裳了,紧接着小媛冲出了走廊,珠珠听见小媛的叫声在雨地里刺耳地响起来,苗青,等等我一起走。
留下珠珠一个人木然地站在走廊上,珠珠看见她们合撑一把伞在雨地里渐渐消失,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珠珠少女时代的感情受到了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后来她抹干脸上的泪水,捡起书包抽打着走廊上的水泥廊柱,珠珠的嘴里一迭声地重复着:叛徒,叛徒,叛徒。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小媛在家里焦急地等候珠珠,珠珠却没有来。小媛回忆起昨天的事,预感到她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她想她今天只能一个人上学了。走进红旗中学的校门,小媛恰恰看见珠珠和李茜在一起踢毽子,珠珠踢毽子的技艺是很高强的,珠珠在等候鸡毛毽下落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了小媛一眼。
叛徒,珠珠说。
小媛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如雪,她迟疑了几秒钟,最后低着头绕过珠珠身边,小媛的手伸进书包摸索着,最后摸到一条鲜艳的粉红色缎带,那是几天前珠珠送给她做蝴蝶结的,小媛从书包里抽出那条粉红色缎带,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从这天起小媛和珠珠两个人的群体就分裂了。珠珠已经是李茜她们一帮的人了,而小媛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独来独往以后,也就投靠了苗青为首的漂亮女孩的阵营。
小媛现在经常和苗青一起结伴上学,她们走过香椿树街东侧的药铺?时,吕疯子依然手提一串药包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不知被谁剃光了,脑袋和嘴唇呈现出同一的青灰色,当小媛拉着苗青从他身边匆匆跑过,吕疯子反应一如既往,他的呆滞的眼睛突然掠过一道惊喜的光芒。
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吕疯子说。
小媛很想知道吕疯子现在看见珠珠是不是也一样说这句话。但小媛是不会去向珠珠打听的,小媛和珠珠现在互不理踩,偶而在学校或者街上擦肩而过,她们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相似的仇恨的内容。有一次小媛在水果摊前挑选梨子时,听见背后响起熟悉的呸的一声,小媛敏感地回过头,她看见珠珠和李茜勾肩搭背地站在后面,珠珠还用脚尖踩地上的那滩唾沫。小媛再也不想忍让,她毅然从水果筐里拣出一只烂梨狠狠地朝珠珠的身上砸去。她听见珠珠尖叫了一声,那个瞬间对于反目为仇的两个女孩都是难忘的,她们在对方脸上互相发观了惊愕而痛苦的神情。
我说过小媛是个漂亮女孩,小媛投靠了以苗青为首的漂亮女孩的阵营。苗青她们酷爱照相,小媛受其影响也很自然地爱上了照相。起初她们就在香椿树街唯一的工农照相馆照,后来苗青不满于工农照相馆简陋的设备和粗糙的着色技艺,她认为那里的摄影师总是把她的脸照得很胖艰难看,苗青建议去市中心的凯歌照相馆,她说她母亲披婚纱的照片就是在那儿拍的,是家老牌的久负盛名的照相馆,可以随心所欲地美化你的容貌。女孩子们对苗青的权威深信不疑,欣然采纳了她的意见。
五月的一个下午,四个女孩结伴来到凯歌照相馆,她们的书包里塞满了色彩缤纷的四季服装,有式样新颖的毛衣和花裙子,有冬天穿的貂皮大衣,甚至还有一套用以舞台表演的维吾尔族服装。女孩们将嘴唇涂得鲜红欲滴,提着裙裾在照相馆的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只有小媛静坐在一旁,她坚持不肯化妆。苗青把她的胭脂盒硬塞给小媛,她说,搽一点吧,搽一点你就显得漂亮了,小媛仍然摇着头,她说,我不搽,我妈不许我搽胭脂涂口红,她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小媛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照了一张,是侧面的二寸照,然后她换上那套借来的维吾尔族服装,又照了一张正面的二寸照。小媛坐在强烈的镁光灯下,表情和体态都显得局促不安。摄影师让她笑,她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苗青在一边看得焦急,她灵机一动,突然模仿数学教师的苏北口音说了一句笑话,小媛才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摄影师趁机抓拍了小媛的这个微笑。小媛最后如释重负地卸下那套舞台服装,她对苗青说,肯定照得丑死了,我以后再也不来照相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左右,小媛的着色放大照片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出来,许多人看见了小媛的这张美丽而可爱的照片。苗青来告诉小媛这个消息,小媛还是不相信,苗青的脸上露出莫名的揩色,她说,你别假惺惺的了,嘴上说不知道,暗地里谁知道你搞什么鬼?
小媛偷偷地跑到凯歌照相馆去了。那是个有风的暮春夜晚,空气中弥漫着紫槐花浓郁的芬芳,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勿。小媛独自逗留在照相馆的橱窗前,久久注视着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女孩头戴丝织小花帽,身穿维吾尔少女的七色裙装,眼神明净略含忧郁,微笑羞涩而稍纵即逝。那是我自己。小媛的眼睛渐渐噙满了喜悦的泪水,小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丽的纯洁的。当有人走近橱窗并对着里面的照片指指点点时:她飞快地逃离到街道的另一侧,她害怕别人认出她来。紫槐树在小媛的身旁轻轻摇曳,风吹落了一串淡紫色的花朵。小媛望着吹落的紫槐花在空中划过的线痕,突然很奇怪地想起药铺门口的吕疯子,想起他一如既往重复的那句话: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小媛打了一个寒噤,欣喜和甜蜜的心情很快被一种恍惚所替代。小媛在暮色熏风中回家,她觉得很害怕,却说不出到底害怕什么。
红旗中学的女孩子们几乎都知道了小媛的名字,知道小媛的照片陈列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里,后来男生们也见到了小媛的那张照片,胆大的男生就敢跟在小媛的身后大喊大叫:何小媛,新疆人;新疆人,何小媛。一些低年级的男生则不情世事,他们对小媛的照片如此横加指责–何小媛,她冒充新疆维吾尔族,她是个搔首弄姿的小妖精。
我告诉你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那时候在我们香椿树街上缺乏新闻,小媛的照片因此成为一件天经地义的新闻被广为传播。人们都对化工厂隔壁的女孩侧目而视,小媛后来的厄运就是在声誉鹊起下慢慢开始的。
何小媛有狐臭。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你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她有狐臭。
那段时间在女孩的群体中充斥着这样的对话,女孩们对这个惊人的发现同样很感兴趣,尤其是珠珠李茜那个阵营里的女孩,她们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表情。她们走过小媛身边时都特意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或者用手绢在空中扇来扇去地表示厌恶。小媛起初对此毫无察觉,她以为那是新近流行的向对方唾弃的动作,于是她也如法炮制地予以还击,她听见对方扭过脸骂,臭死了,污染空气。小媛下意识他说,你才臭呢,你才污染空气呢。小媛骂完了突然发现有人盯着她的腋下看,她就摸了摸腋下,腋下什么也没有,旧军装没被划破也没沾上什么脏物。小媛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她问同桌的苗青,这是怎么啦?她们为什么盯着我腋下看?苗青用铅笔刀刮着指甲上的红色染料,她瞟了小媛一眼说,你自己不知道?她们说你有狐臭。
小媛惊恐地望着苗青,小媛的脸很快变得苍白如纸。她的整个身体在椅子上颤栗不止,而且怕冷似地缩成一团,这样沉默了很久,小媛从极度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她的声音突然爆发把苗青吓了一跳。
谁造的谣?告诉我是谁造的谣?小媛问茵青。
我不清楚,大概是珠珠先说的吧。苗青说。
小媛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凉的光芒,她站起来看了看坐在前排的珠珠。珠珠正和李茜她们在课桌上玩抓骨牌的游戏。我饶不了她。小媛咬牙切齿地发誓,然后她拉住苗青的手说:苗青,你知道我没有狐臭,你为什么不给我作证?苗青没说什么,她仍然想把指甲上的红色染料全部刮光。小媛夺下了苗青手里的铅笔刀,小媛突然举起了双臂,她说,苗青,我让你闻闻我到底有没有狐臭,苗青,你一定要给我作证。苗青抬起脸望着小媛的腋下,苗青皱了皱眉头,小媛听见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闻不出来,现在穿着毛线衣,怎么闻得出来?
小媛的双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泪水从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后来她从课桌下拉出她的帆布书包,捂着脸跑出了教室。正是上第五节课的时间,电铃声在学校的走廊上尖厉而清脆地炸响。男孩女孩都在朝教室跑,而小媛却拽着书包望学校的大门飞奔。小媛没有发现书包里的东西正在沿途掉落,书本,铅笔盒,卫生纸,还有一张照片已经被风吹动,像一个小精灵随风追逐小媛的背影。那是凯歌照相馆陈列照片的样片,虽然没有着色,虽然尺寸小了许多,但它确确实实是那张美丽而骄人的陈列照片。
午后的香椿树街在暮春时分的情懒和寂静之中,街上人迹寥寥,阳光直射在满地的瓜皮果壳和垃圾堆上,有成群苍蝇在街道上空盘旋,小媛拽着书包跌跌撞撞地跑着,经过药铺的时候,她再次看见了肮脏的形销骨立的吕疯子。吕疯子朝小媛晃动着手里的草药,他说,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不过你要多吃一点药,不要怕吃药,小媛躲开了吕疯子,小媛边走边啜泣着,她说,我不要美丽,你们去美丽吧,你们为什么要造谣诽谤伤害我呢?
小媛对珠珠的报复来得迅速而猛烈。
第二天珠珠上学经过石桥,她看见石桥站着两个高大魁梧的男孩,其中一个是小媛的哥哥。珠珠以为他们在观赏河上的风景,她嚼着泡泡糖走上桥顶,两个男孩冷不防揪住了她的辫子,珠珠刚想呼叫鼻唇之间已经挨了一拳,她听见小媛的哥哥说,你再敢欺侮小媛,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珠珠跌坐在地上,嘴里的泡泡糖带着血沫掉在她的腿上,她看见一颗牙齿黏在泡泡糖上。我的牙齿,珠珠尖厉地哭叫起来,但两个男孩已经一溜烟地跑下了石桥。有人走过石桥时看见珠珠满嘴血沫地坐着,一边哭泣一边诅咒着什么人。他们就去拉珠珠的手,珠珠你让谁打啦?珠珠一边哭泣一边说,还能是谁?是何小媛,她跟流氓阿飞勾勾搭搭,是她让他们打掉了我的牙齿。
珠珠是个倔强的女孩,珠珠用手绢包好那颗牙齿去上学。在小媛家临街的窗户前她站住了,她拣起一块砖砸碎了小媛家的窗玻璃,然后冲着窗内高声骂道,狐臭,狐臭,何小媛你有狐臭,你们一家都有狐臭。珠珠看见屋里有一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她知道那是小媛,她知道小媛现在是不敢出来还击的。
珠珠走进红旗中学后径直来到了校长办公室,她打开那块包着牙齿的手绢交给校长看。河小媛跟流氓阿飞勾勾搭搭,珠珠哭哭啼啼地报告校长,河小媛让两个流氓打掉了我的牙齿。
校长和班主任把小媛叫到了办公室,他们让小媛看桌上的那颗牙齿,小媛充耳未闻,她扭过脸去看墙上的两幅宣传画,表情显得漠然而恬静。
是你让人打了萧珠珠?
她活该。
为什么要打她?
她造我的谣。
造什么谣?她造你的谣所以你就可以打她啦?
小媛低头不再作任何申辩。她听见校长和班主任轮流训斥着她,校长要她写一份检查认识错误。小媛的皮鞋在水泥地面上吱吱地磨擦着,最后她站起来说,我不写检查,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珠珠她妈以前是个妓女,珠珠她爹以前当过土匪,珠珠和好几个男生在码头约会,你们为什么让我写检查,为什么不让她写检查?
小媛一口气说完她想好的话,然后就擅自跑出了办公室,她听见校长和班主任在后面愤怒地喊她的名字。她知道她已经惹祸了,但她无法控制这种灼热的报复的情绪,小媛一路奔跑着,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急剧地蹦跳着,有什么硬物卡在她的喉咙里,使她感到窒息,小媛在操场上站住了。她对着草坪一口一口地吐着,结果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吐出来的只是一口一口的唾沫。
小媛的厄运就这样来监了。
红旗中学里贴出了一张处分报告,被处分的就是曾经闻名于香椿树街的漂亮的女孩何小媛。布告贴出的第二天,校长打电话给凯歌照相馆,要求撇掉小媛的那张照片。他在电话里告诉对方,那张照片影响了学校的秩序,给校方添了不少麻烦,他请求对方以后不要随意在橱窗里陈列他学生的照片。照相馆的人茫然不知应对,但他们还是作出了积极的配合,很快把小媛的那张照片撤掉了。
小媛从此后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和任何女孩子接近,当然包括苗青她们。小媛独来独往地度过了最后的学校生涯,那时候已经临近毕业,女孩们和男孩一样,一半人将去农村或者农场插队劳动,另外的一半人则按政策留城,他们的各个小团体现在分崩离析,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去插队的每天挤在走廊上议论着陌生而遥远的未来生活,留城的那群女孩以珠珠为中心,仍然陶醉于课桌的骨牌游戏。小媛一个人站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嗑瓜子或者沉思默想,小媛不想和任何女孩说话,而别的女孩也不想和小媛说话了。
九月的一个早晨,许多披红挂绿的卡车驶进香椿树街,带走了那些上山下乡的女孩子。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小媛也在其中。我看见她站在最后一辆卡车上,胸前的红花反衬出她的苍白和忧郁。小媛没像有的女孩那样哭哭啼啼,也没有像有的女孩那样一路高喊豪迈的口号,小媛倚靠在卡车栏杆上,平静地扫视着欢送的人群,她看见珠珠追着卡车跑着,珠珠手里挥着一条红纱巾。她知道珠珠是来送李茜的,那条红纱巾是小媛送给珠珠的,现在小媛很想把它讨回来,但是锣鼓和喧闹声遮蔽了整个天空,即便小媛真的向珠珠索还红纱巾,珠珠也不会听见,即使珠珠听见了也会装作没听见。小媛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因此小媛最了解别的十六岁的女孩。
卡车缓缓地驶过药铺的门前,小媛发现吕疯子不在那里,她很奇怪这么热闹的日子,吕疯子怎么反而不见了。小媛站在车上百思不得其解,她就问同车的一个男生,怎么好久不见吕疯子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那个男生很费劲地听清了小媛的问题,他用手掌充话筒,在周围的嘈杂声中报告了又一个惊人的消息,吕疯子死了吕疯子天天乱吃药吃死啦。
小媛插队的农场在很遥远的北方。小媛再回香椿树街已经是五年以后的事了,她的以洁白如雪著称的脸在五年以后变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摇晃着肩膀,当小媛肩扛行李走过香椿树街时,谁也没有认出来她就是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
只有珠珠一眼就认出了小媛,她们是在石桥上不期而遇的,当时两个女人都很尴尬,珠珠下桥,小媛上桥,她们起初没有说话,走了几步珠珠回过头发现小媛也在桥头站住了。两个女人就这样相隔半座石桥互相凝视观察,后来是珠珠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我在凯歌照相馆开票,什么时候你来照相吧,珠珠说。
我不喜欢照相,你还是多照几张吧。小媛淡淡地笑着摸了摸她的腋下,小媛说,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你知道吗?你现在又白又丰满,你像天使一样美丽。